老二（上）

老二现在估计也有80岁左右了吧。具体年龄不详，也没有谁会去关注他的年龄。80岁左右这个大概的数字，也只是把他与同村的其他老人的年龄做了对比而得来的。

在村里，和他同辈的人都叫他老二。因为他们兄弟有三个，他排行老二。排行老三的，早在十七八年前已经过世了，是喝农药自杀的。老大也去世了，只是去世还没几个年头吧。唯独他还健在。不，唯独他还在世，至于健不健的也不得而知。大概得有十多年没再见过他了，也少有人提起过他。当然要是一直健康的话那就是最好不过的了。

他除了叫老二，在十里八村的还有另外一个更“响亮”的名字， “拱拱儿腰”。 “拱拱儿腰”是本村里，不知世事的小孩儿在背地里这么叫他的。这个叫法也只限小孩儿与小孩儿之间，要是让父母听到了，那可是要挨骂的。至于其他外村的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叫法，绝大多数是根据他本人的特征而这么叫他的吧。这个叫法比起老二和他的本名更有辨识度。

记忆中，他一直是剃光头的，头顶亮亮的，真像个百瓦大灯泡。在他的后脑勺偏右一点，有一个小孩儿的大拇指盖大的肉丁，没有头发的掩饰，肉丁赤裸裸的裸露在外，显得特别明显、突兀，有点像女人的乳头。他是圆脸，脸上的皮肤在同龄的老年人里面是很白的，脸上总是挂着温温和和的笑意。本是温和的笑应该是让人感到舒服的，可看多了，听多了，都分辨不出那是真笑还是假笑。

没办法说他的身高，因为他的腰永远都是弯的，那个弯度一定是超过了90度。也不知道他是天生的，还是后天造成的。更没有人去探究他腰弯着的原因，可能他出现在大家的眼里一直是那个样子的吧。因为他的腰一直是弯的，脸一直是朝下的，所以脸上的皮肤才会比一般人更白些。他走在大路上，就算中间隔着一条黄河，看见的人都能一眼认出——那一定是老二。走平坦的路走累了，他就在路边找块石头坐下来歇会儿，双手耷拉在膝盖上，缓缓抬起头看向远方，或者在身上搜摸一会儿，点上一袋烟，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远方，似乎你也能看到萦绕在他身边的袅袅上升的烟雾。

老二的性格是开朗温和的。人缘倒也不赖。十里八村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总是不会少了他。帮人家端盘子、写礼簿子这种体面事儿可是轮不上他的。他基本上是和一帮比他更老点的老头儿在后厨帮帮主人家烧烧茶水、洗洗碗，在这空闲期间他也会乐呵呵地同身边的人聊天打趣。要是冬天的红白喜事，就帮主人家给宾客们烧烧炭火之类的。好像有他在，宾客就永远不怕没有热水喝、或者不怕被冻着一样。

他还喜欢串门，也喜欢和同龄人扯家长里短的闲话儿。他在村里串门儿和人们闲聊完起身要回家了，低着头迈着吃力的步子越走越远了，常常刚和他闲聊的人们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会看着他的背影淡淡地说：“这老二的腰怎么越来越弯了......”说完也从来没有人再接话。直到他走的更远了，说话的那个人才慢慢回过神儿来，转头抿一口茶或者吸一口烟……

在我们小的时候，经常能听到类似这样的声音：“别看那一家子（老二一家），人家家底儿可是厚着嘞……”村里有的人家粮食不够吃、接不上了，都会跑他家去借，想借多少借都能借到，只要你有能力还上。有些人东西借到手里了，又会说：“这老二真抠，借个粮称都要称的那么平........”谁家油不够了也去借，家里来客人了，没有酒了也去借。都能借到的。他家就像是村里一个没有形式感的杂货铺子一样，可算是要什么有什么。有时候农村的土医生看病开药总是会要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做药引，陈年的杏仁儿米啦、陈年的猪板油啦、陈年的虚谷（类似小黄米）啦、陈年的艾叶啦之类的…….一般人家里谁会有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别说陈年的猪板油，在那个时候，就连新的猪油普通家的都很少有的。过年的时候杀头猪，舍不得自己吃，或者要还别人家债之类的都直接卖了换钱，来年都是要花在其他开支上。但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只要是去老二家里找，说谁谁生病了，要用来做药引的。准能找到。而且这些是不需要还的，讲义气的人家，生病的人好了，两家人要是在哪里碰上了，会叫上他去家里吃个饭。也算是感谢了。不义气的这事儿过了就过了。

去过老二家里的人总是会很羡慕的给别人形容，说：“妈呀，一进堂屋，那满墙都挂的是肉，椽岭上都挂满了，一方一方的，有的都还流油哩……..”“堂屋那柜（装粮食）一敲，都是实腾腾哩……..”“粮食柜都装不下哩，堂屋到处都是满口袋满口袋的菜籽、黄豆……..”即使老二爱串门儿，但是却很少有人没事儿去他家串门儿，除了借东西、找药引之类的才会上他家，一般没事儿的几乎是没有上他家去扯闲话儿的。

后来再过几年，村里人的生活慢慢好起来了。粮食也慢慢多了，不再去他家借粮、借油了。村里人吃的油多是菜籽油，很少有吃猪油的人家了。有的是嫌猪油炒菜一凉，菜就会腻在一起，结成饼，吃了猪油还不敢随便喝凉水。有的是家里没养猪，没得猪油吃。可老二他们家还是吃猪油。他有时候出去串门儿，要是在夏天，白天时间比较长，聊天儿正好到了饭点儿，主人家会意思下，让他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大多时候他都是不推辞的。大夏天的他永远都是穿着旧了的湖蓝色中山装薄褂子，裤子也是同样颜色的一条宽大能容下一条大象腿的直筒裤，上衣扣子是打开的，从来没见过他夏天穿背心、T恤，更不要说短裤了。吃饭的时候他经常筷子夹起菜快要到嘴边了，手又收回去，上下端详一下筷子上的菜，脸上漏出慈祥温和的笑，顿挫有序地开始要对菜发出一番阔论了。他看着筷子中的菜说：“说句实在话，现在都吃起了菜油，这个菜油啊，还是没有猪油吃得出（耐吃），炒菜还得倒一大滩才能炒出味儿来，炒出来的菜和猪油相比，味道上也还是有差距的…….”然后再慢悠悠的把筷子上的菜往嘴里送。

菜漫过喉咙进入腹部，这时你就能看到他裸露在外的腹部，白净的肉一圈、两圈、三圈…….的臃着，其实他并不胖，这些圈圈一定是他常年弯着腰所形成的。

别看老二腰那么弯，他也娶到了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