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十点半,外婆打来了电话:“老屋过些日子就拆了,明天你带我回去拿你外公的筷子。”我应了下来,跟她聊了几句。挂上电话,原来睡意浓浓的我却来了精神,外婆为什么要回老屋拿外公的筷子呢?自从外公走了以后,她几乎没回去过。
此时,窗外月朗星稀,鸣蝉不断,像极了年幼时躺在老屋阁楼的小床上听到的夜曲。那时的我很少见到工作忙碌的父母,反而跟外祖父母时间最多,每天背着书包回到老屋,穿过那条阴凉潮湿的窄过道,总会看到外公拿着长长的筷子在厨房忙进忙出,外婆就在一旁翻洗着盆中的青菜。而我总是期待满满,因为总能闻到一股股扑鼻的香气,让人垂涎欲滴,欲罢不能。
想着旧事过往,耳边隐约传来了锅碗瓢盆的声音,鼻子仿佛闻到了浓浓的菜香。一切都朦胧起来,我终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二)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匆匆来到了外婆的住处。外婆一早就煮好了白粥候着我,厨房里放着切好的瘦肉条和皮蛋,餐桌上还放着油条。我知道,外婆要给我做皮蛋瘦肉粥。
用小锅盛好了白粥,大火烧开,不一会粥米已经开了花。瘦肉条和皮蛋一并加了进去,外婆立刻用筷子在粥水与肉之间来回搅拌,白糯糯的粥米犹如一下子多了几分黏性的魔力,软软绵绵地裹着一条条细细长长的瘦肉,黑亮晶莹的皮蛋上下翻腾。这是外公的习惯,因为外公不喜肉沫太碎没有口感,肉片又容易煮老了不好入口,于是入粥的瘦肉全都切成了细细的长条。外婆用筷子翻了翻皮蛋瘦肉粥,加了点葱花,嘴里念念叨叨着:“这筷子太短了,还是以前那筷子好用。”
外公的筷子特别长,是普通筷子的两倍,也粗一些,他特意找人定做的。长筷子本来没什么特别,特别在筷子的顶端做了两个小小的特制凹槽,当他用长筷子做菜的时候,他那鲜红的手指刚刚好卡在那儿,手指上的结节就不会因为摩擦而疼痛了。
外公喜欢做菜,除了家常菜之外,十里八乡有活动都请他做飨宴,凡是哪家的女儿出嫁,哪家的老人生日,都会请他掌厨。他总是笑呵呵地答应,我常听他说:“乡里乡亲的,能帮则帮。”于是,我常常跟在他后面,慢慢变成了一个小馋货。
一碗皮蛋瘦肉粥下肚后,浑身暖和暖和的。有了力气,我载着外婆回到了老屋。
(三)
老屋真的是老了,穿过迂回曲折的小巷才看到那刚漆上银油不久的铁门,还是盖不住门角那皱起来的疤。外婆在裤兜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小小的钥匙,有些银亮。打开了第一扇铁门,她又掏出一根细长的铜钥匙将第二道木门打开。
门“刺—啦—”一声被打开了,天井依然敞亮,只是一股发霉的味道隐约窜到了鼻腔,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拿着纸巾,乖乖地跟着外婆穿过了走廊,斜眼看到了天井的水池里积了一堆小浮萍,轻轻地飘在那水上。
外婆领着我走到了客厅,正前方放着一方神龛,神龛后面挂着大大的一幅写满不同字体的神字图,旁边放着外公的彩色照片。她走上前去,熟稔地打开了神龛旁边的柜子,抽出了几炷香,点燃后递了些给我,“跟阿公说说话吧。”双手合十,我看着照片上的外公,他穿着一套灰色的西服在微笑着,眼角有几条特别明显的折子,头发花白花白的,背景是个干净的大红。我要跟外公说什么呢?头脑有了片刻的空白,毕竟好些日子没见了。
默默地对着外公的照片拜了拜,把香插上,说:“外婆,筷子是不是在厨房?我帮你去拿吧。”外婆摆了摆手,“不在厨房,我去拿。”说罢,她朝主人房去了。
我有点百无聊赖,就想去我原来住的小房间看看。小房间在客厅的另一边,推开了一扇窄门就可以进去。踏进小房间,抬头就可以看到一片窗,那扇小窗户外面是一小块荒地,夹在几间房子的中间,无人问津,植物在这里野蛮生长,偶尔还会闯进一两只野猫。窗外阳光很好,透进来,落在房间的桌椅上,朦胧了一片。
(四)
“小晴,做咕噜肉咯,到厨房来!”
要做咕噜肉吗?声音很模糊。
阳光突然很烈,刺得我睁不开眼。我抬了抬手,从手指缝里隐约看到了一个身影。慢慢地跟着那一道身影,走到了厨房。原来安静的厨房传来了滚油烧开的声音,朦胧中看到男人的身旁站着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那女孩已经长到男人的胸口高了。
男人拿着他那长筷子,将腌制好的梅头肉一块一块的放进油锅中,随即响起了响亮的“咋—咋—”声,可能有些小水滴绽进了滚烫的油锅中,油滴立马不停地往外窜。小女孩往后退了一步,缩了缩脖子,躲在了男人的身后。
“小晴不怕,你看,这筷子够长,只要用它来翻一翻,马上不会飞出来了,”男人抓稳了那长长的筷子,在热油里来回翻转那半熟的咕噜肉,白色的粉浆慢慢染上了一层金黄,“这时候要把肉先捞出来,凉一凉。”接着,他用筷子快速地把锅中的肉全部赶进去左手握着的大漏勺里,然后放在吸油纸上将肉晾干。“在温度最高的时候凉一凉,再拿去复炸一次,肉才会脆和熟透,”他顿了顿,“咕噜肉要好吃,就不能急,关键是火候。”
小女孩懵懵懂懂,不知道听懂了几分,而我站在后面却泪流满面。
(五)
“小晴,筷子找到了,我们收拾一下。”外婆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我擦了擦眼睛,吸了口气,赶紧从厨房出去。
外婆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红布包,里面就装着外公的筷子,那红布包是外婆昨天晚上缝好的。
老屋的东西不多,一会就整理好了。外婆拿走了长筷子,还带走了一把老旧的梳子,我知道那梳子已经陪伴她几十年了。“外公的照片,拿走吗?”我问。外婆道:“等着你大舅舅和表哥有空了,一起回来拿。”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擦了擦刚才用过的茶杯,放回了高高吊着的木碗柜里,搀扶着外婆出门。外婆转身合上一左一右两扇木门,转动木门上的铁环,“咔嚓”木门算是锁上了。然后,她缓缓关上铁门,锁上,将钥匙收好。
一路上,外婆絮絮叨叨着老屋的人和事,我开着车漫不经心地应着。我知道,她是在想从前了。六十二年的夫妻,一个虽已先去了十二年,但活着的那个还是一直牵挂着。
外公的长筷子,外婆今天拿回来了,因着这双筷子为她做过许多浓油赤酱浸泡过的食物,替她翻转过生活中的丝丝缕缕。而我,看着外公拿着筷子不停地起起落落,明白了生活本来就是如此。
想起那年的远行,外公趁我不注意之时,悄悄把一双筷子藏在了我的行李中。许久之后,我才懂得,筷子虽小,却能承重:
起箸是联结,收箸是牵挂;拾起是恩情,放下是顿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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