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公子
中国文学因为礼法顾忌,很少去描写夫妻之情的。
即使写夫妻之情,也很少触及女性的个人状态。
像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都是男性文人通过思念妻子来讲述自己的痴情专一,而鲜少触及女性个体的好恶、情绪和思想。
古代女性集体湮没于沉闷压抑的封建社会中。
而沈复的自传体回忆录《浮生六记》,在闺房燕昵之情意中,在家庭柴米之琐屑中,让陈芸——一个富有雅趣和才情的女性,穿透湮没无声的历史,温婉而生动地走来。
幽默睿智的林语堂称赞她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
钢铁直男的鲁迅评价她:“虽非西施面目,并且前齿微露,我却觉得是中国第一美人 。”
沈复大半生穷困漂泊,所著的这本《浮生六记》记叙日常琐事,在当时士大夫看来是文字之末流,不能经世致用。
然而他却在怀念亡妻的深情中,直率地展现了中国文学中最温柔细腻的夫妻闺房之乐,让时光淘尽历史的尘埃,留下“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
1、布衣饭菜中的生活情趣
芸娘极富才情与雅趣。
她幼年丧父,家境贫寒,靠刺绣女红来维持生计,刺绣之余,自学认字,渐通吟咏。
她会写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俊秀的诗句,也会与沈复讨论“各种古文,宗何为是”。
她的文学审美不流于俗,仰慕李白的落拓不羁,觉得李白的诗“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
她的珍藏爱好尤为不同,喜欢收集破书残画,偶尔得到值得一看的一片纸,便会如获至宝。
然而生活不止是琴棋书画的惬意闲适,芸娘的大半生是辗转飘零、坎坷悲愁的。在寄人篱下、清贫困顿之际,芸娘具有一种把生活过成艺术的能力。
她会于静室焚香,将沉香放在铜丝架上慢慢烘烤,香气幽韵而无烟。
她会自制梅花食盒,白瓷深碟的花瓣中置各色菜肴,让吃饭变得赏心悦目。
她会在插花时,将虫子系在花草之间,让插花变得生动活泼。
她会巧思妙想做活屏风,让植物攀附着屏风生长,绿荫满窗,透风蔽日。
她会在囊中羞涩之时,“拔钗沽酒,不动声色”,只为朋友欢聚,良辰美景,需及时尽欢。
她会极风雅之能事,取茶叶包放入荷花蕊中,荷香熏茶,煮泉水冲泡,香韵尤绝。
她用自己的智慧和才情,将坎坷清贫的生活过得清雅有趣。
芸娘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
慧心巧思的她,将寻常日子点缀得摇曳生姿,即使生活清贫,也能赋予生活以诗情和画意。
在她身上有着中国文化知足常乐、恬淡自适的天性。
一切与功名无关、与仕途无关,只关乎闲情逸致。
2、慕天地之宽的舒展性情
芸娘身上既有传统女性谦卑恭顺、温柔敦厚的一面,又有着超越传统女性的向往自由、率性自然。
女性在封建时代受礼教桎梏,没有自己的人身自由,不能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然而芸娘会偷偷地用迂回计策去实现外出游玩的愿望。
芸娘向往庙会上“花光好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的热闹场景,便“易髻为辫,添扫蛾眉”,穿戴沈复的衣帽,女扮男装溜出闺房去逛庙会。
她假扮沈复表弟,效仿男子拱手阔步走路,游玩时,无意拍了一位妇人的肩膀,情急之下,她脱下帽子,踮起脚尖说:“我亦女子耳”。种种姿态,俏皮活泼。
芸娘向往太湖的自然之美,想要游览名川大山,便借口说要回娘家,让丈夫先行出发,自己随后跟上再会合同游,于太湖间畅游,赏自然美景。
游览归来,夫妻两人泊船桥下,与船家女子不张灯火,待月快酌。情致所致时,端庄文雅的芸娘竟畅饮大醉,不得已先行回家,留丈夫与船家女子月夜畅饮,毫无顾忌嫌隙。
在谦恭温顺背后,芸娘有着不拘泥礼法的一面。
赏太湖“风帆沙鸟,水天一色”的美景时,她当下感慨:“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
她的内心向往自由,思慕那些人世间的美好,她想走出闺阁,去看当时女子毕生看不到的美丽。
仰慕天地之宽广,向往自然之美丽,追求人生之自由。
囿于闺阁的芸娘渴望优游于天地之间,沉醉于逍遥之境,舒展自己的性情。
3、琴瑟和鸣的古典爱情
芸娘和沈复的爱情是细水长流的情深不渝,纯粹而动人。
少时初识,沈复便说“非姊不娶”,芸娘则偷偷藏粥,为其吃斋祈福。
婚后,两人志趣相投,读诗作文、谈古论今、品月评花,“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两人不仅是爱人,更是精神上的知交好友。
从一见倾心、相识相知到举案齐眉、莳花弄草,两人在二十三年的婚姻生活中,让柴米油盐的俗世生活有了春花秋月的诗意审美。
然而在封建家长制社会下,芸娘的命运是悲剧性的。
在大家庭的矛盾漩涡中,芸娘因为婆媳不和,沈父误会、借贷之事,备受煎熬,在封建家长的摧残下两次被逐出家门。
她被迫与儿女惨然离别,寄人篱下,如浮萍般漂浮在天地间,饱受病痛的折磨,尝尽分离的痛楚,倍感生存的艰难,年仅41岁就客死他乡。
临终弥留之际,她还悉心妥帖地安排着丈夫的生计,直到最后一刻,仍深情地紧握着沈复的手,念念不忘,喊着“来世……”。
这一切的悲剧,从她痴心物色美而韵的女子,想为夫君纳妾开始。
纵使两人相爱相知情深如此,芸娘也难逃封建时代对女性片面的贞洁规训和对男性片面的纵欲宽容。
纵使沈复对芸娘万般钟情,他也曾花船冶游,与歌妓温存,得意于自己对歌妓的体恤专一让邻船姑娘羡慕。
才子风流总会用几段感情,来成全自己情长缘短的无可奈何,沈复也不例外。
当然,沈复对芸娘是真爱。
他虽然不善于在家庭事务中上下周旋,也不具备养家糊口的经济能力,很多时候是全靠芸娘的苦心经营。
然而在妻子被逐时,他执手相随;在颠沛流离之际,他温柔相待。
生前沈复对芸娘许诺“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死后沈复依然把芸娘供奉在心灵,自号“梅逸”,取“梅妻鹤子”之深情,备尝思念之苦。
潦倒困窘时,不离不弃;品月评花时,心灵契合。这或许就是古典爱情最美的模样。
余生只愿: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
夫妻之间,粗茶淡饭、三两小事、几分闲趣,最是动人。
爱情落到最深情处,不在山盟海誓的轰轰烈烈,而在一啄一饮的久处不厌。
4、对抗庸常的生活美学
芸娘,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
她却被鲁迅称为“中国第一美人”,被林语堂评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
林语堂甚至想带她去参观伦敦博物馆,看她在玩摩中世纪的彩金钞本中狂喜坠泪。
为何文人雅士都爱这样一位家庭妇女?
除了蕙质兰心、谦和隐忍散发出的人格芬芳外,我想芸娘最迷人之处在于:她能投入情致和热情,赋予生活以美感。
她爱世间山林泉石、霁月清风的美好,她能用细腻的心去发掘日常中的生活美学。
身处闹市,却能修篱种菊;身陷困窘,却能保有趣味。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市井烟火中的我们,需要以情趣去对抗生活的无趣,以审美去对抗俗世的庸常。
唯如此,在布衣蔬食的俗世中,在清贫困顿的日子里,生活自会有其温暖清润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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