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不破，铁血难捱

是啊，年少种下的因果，怕是一辈子都还不完了。

人这一生能途经多少村庄，路遇多少风景，又到底能结识多少与你相伴同行的人呢？

故事是自己写的，生活也是自己过，我实在不明白究竟是哪儿出错了，过去二十年竟有如此多选择要仰仗他人的眼色；归根结底，都是生活无可奈何。这份感概并非毫无缘由，就跟四娘从小告诉我的一样。

是哪一天堤坝上骤起冬风，又是哪一天冬风破空漫下城中，当你上扬面庞感受凛冽和刺骨，才知道风已凉，生活需要温暖来抵抗。

14号下午回到二舅家最先见到的并不是四娘，而是小山。小山是我外公，一年前在北京动了一场大手术，借此机会带着在北京生活了十三年多的四娘回到小镇休养生息；所幸几个儿女都有孝心，虽是几番挽留，却拗不过小山的脾性也着实觉得亏欠四娘过多，便终是放行。

我看得出来，在这座城市的某个不知名小镇忙忙碌碌一辈子的小山仍活在破旧的几十年前，他不习惯也不想在余生花费太多精力去习惯大城市牢笼般的生活，当然他也早已失去适应高楼重重铁壁森森的心力。

有很多时候我对小山都隐匿着无数鄙夷，我心疼四娘替他替儿女糟践了太多光阴，生儿育女的家常早在二十几年前就与她无关了，而四娘被困在北京的十几年仍然肩负着这种责任。天知道大字不识的她如何在纷扰骇人的帝都生活得这般淡然，街坊邻里也渐渐熟识，地铁公交也再不会迷路。

这些都是她甘愿。我只是为她打抱不平而已，还顺带着十足的敬佩。

回到小镇已一周之久，很多时间都是在手机与电脑上逗留，就像在大城市漂泊对人情世故烂熟于心一般，我们似乎早就不懂得与亲近的人交流；再加上自小在亲戚眼中的形象便是乖巧懂事的模样，野惯了的我竟总是尽早和人结束对话，无时无刻不算计着如何规避。唯一例外的是，无论在北京还是这个小镇，我总能和四娘天南海北地聊起来；这是我自小和她的默契，也是我为什么在北国的城市里仍能坚持四年与她的女儿保持联系的原因。

二十岁以前所有道理是父母教的，二十岁以后全靠自己悟。

我心疼我妈，更心疼四娘。有时候朋友会嘲笑说，我这辈子只能靠女人活；可他们却只说对了一半，我从来不倚靠谁生活，而我的故事全仰仗他们在我生活里徜徉而过。

印象中和每个姑娘都能有共同话题，也都能找到让她们兴奋的高潮点。说到底还是我从身边的这两个女人身上看到了所有年华正好肤白貌美的姑娘无法逃避的劫难，我心疼她们因为一个男人伤心到死去活来，心疼她们蠢到不顾一切的耗费青春；其实大多时候我对自己的这种心疼都抱有嘲讽，这一生怎么过好，姑娘们早就有了抉择，不是说我上前指点一下就能柳暗花明的，她们命该如此！

四娘年轻时和我妈是一个模样，能跟小山争吵得不可开交，饭不做、衣不洗，这都是常事，到头来也总是她自己抹掉眼泪嘀咕当初为什么要嫁给这个混蛋；你看，她们都曾为自己设想过如果，那个时候动荡的十年刚过去没几年，这个小镇也有很多无人问津的地方和人事，没有人真的在乎这个女人如何在生活底层一针一线为儿女丈夫缝补另一片蓝天。

印象中最为动容的是四娘快六十的那一年，我才四五岁的模样，她背着我走了很远的一段泥巴路，只为哭闹的我想要回家；天是晴好，路却泥泞，我穿着她刚给我做好的千层底布鞋始终不肯下地，她气喘吁吁还不忘跟我打哈哈地笑。那个时候天真到没心没肺，而今只要她在我身边，便总要跟她抄起生活得的琐碎放开聊。听她讲小山的火爆脾气，听她回想身居北京的难堪和乐趣，听她感叹前段时间村头那家卖菜的老头骑自行车摔了，身体硬朗却经不住年岁的煎熬，没几天就去了。

你知道吗，我最为心酸的便是看着她笑对我说清了生死；我最心疼的是第一次见她取下假牙脸完全走样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是什么时候她衰老成了将要死去的模样而我全然不知呢？天知道我有多心急着听她讲这六七十年的故事，又有多心急着跟她讲述我不在身边的生活。我总觉得世事亏欠了她，可直到这几年才从她的儿女身上看明白，是她亏欠了自己，她命该如此；作为孙儿的我，无论怎样好言相劝着说让她颐养天年不再操心子女孙儿，她仍会在酣睡的小山身边辗转难眠。

世上博学的人会说破生死之玄，而我轻狂也怯弱，总是借着不停地奔忙去忘记和逃避生死的敏感话题。我知道人这一生终归要走向坟墓魂归故土，但要我一下子接受来这世上仅是晃眼而过，便觉得走这一遭甚是凶险和瘆人。

忘了告诉你，四娘耳背数十年，听人说话全靠喊。这十年我总能听到家人对于她的嫌弃，难听的话也很多，就连四娘也习惯着对于自己的嘲笑。我曾在哪儿看过关于生死之兆的句子，是说人一旦五感渐失，越发乐于接受死亡，便会真的走向死亡。我不知道小山和四娘还有几次能见到我，但我势必会尽力和他们多见几次，替我父母，也替作为孙儿的我。

年后有天，傍晚时分，村口的戏台还在准备。我陪四娘去坝上转了转，同她看了看这座小镇掩熄的灯火，冬风阵阵，裹着厚大衣的我也仍感微冷，偶然间瞥见四娘欣慰的笑容，眉眼间萦绕的温柔和面容上堆积的皱纹让我格外焦灼，那个时候的我竟看不透这是谓幸福还是释然。

这座城市久负盛名，这座小镇已是人去楼空。四娘还有多少故事是我不知晓的，我只能再一一向她问起。

亲爱的陌生人，这一生轻捻指尖而过，你放不下多少人而彻夜难眠，你思念多少人而潸然泪下，我们都曾后悔遗憾过，别等到外人说你长大成熟了才真的想起来珍惜，你失去的永远没有还在的重要。

相信我，总有人踏破千军万马再等你；那么你呢，何不远赴千山万水管他天南地北山海相隔，去和他/她见一面吧。

冬风每年都会向这座小镇袭来，而他们需要的温暖却不是年年都有。

冬风不破，铁血难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