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陆敏是跳楼死的,从五楼一跃而下,粘稠的血液染红了整个白色校服。
陆敏今天又迟到了,昨天晚上的数学作业熬到十二点多才做完,况且她还是个差等生,对于这种额外的数学提升题更是一知半解,只能勉勉强强做了个大概。
急忙收拾着昨晚散落了一桌子的书,照例拿起母亲留在桌子上的早餐钱,却发现比往日放的钱多了些,便留意到旁边的字条,
“今天妈妈比较忙,晚上才能回来,你自己记得买饭吃。”
陆敏已顾不得伤感,收拾好匆匆便走。
她也知道母亲每天打工很辛苦,但仍然希望可以吃上她做的早饭,即使不用像其他小孩一样,父母接送上下学也可以。
即使是这样的简单想法也是种奢望,但她知道父母的辛苦付出只是为了她,所以没关系。
人生本来就不是事事完美的。
这是她自小便已知道的道理。
陆敏今年刚升上四年级,教室从以前的二楼搬到了五楼,对于原本年纪就在班中偏小的她来说就更为吃力了,何况每天还要背着沉重的书包。
教室走廊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巨大的画,上面画着一支油尽灯枯的蜡烛,黑色的影子映在画上,透着一股子张牙舞爪的力度。
据说这幅画是表现老师对学生的培育,就像蜡烛一般照亮了他们牺牲了自己。
真的是这样吗?陆敏常常这样问自己。就算真的是,那也不会让我遇见这样的蜡烛。
陆敏到底还是迟到了十多分钟,或许在其他人看来一个小学生迟到十分钟的处罚可能是比较轻的,毕竟还属小学生。
可对于她们四班的学生,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还没走到教室门口就听到数学老师的责骂声。
“你们这些不好好念书的人就该去死。”
“一天天连这么简单的数学题都不会做,不配受到这么好的教育”
“……”
陆敏很想转身逃离,但始终没有勇气,她知道父母在拼命工作就是为了自己,她不想再看到父母失望的眼神。
她最终还是走到了教室,讲台上站着今天迟到的和数字作业没完成的人,显然一大半已经被打过了,低着头,一双手却抬的老高,脸上画着满是红色的叉号。
对于这种场景她早已司空见惯,但依旧还是在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被衣领前的一双大手提到了讲台上,周围是各种怜悯的目光和幸灾乐祸的表情,好像再等着一出好戏出罗。
老师大声质问为什么迟到,揪着耳朵,力道之大到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看着这张脸让她从心底厌恶的脸,她不明白这张脸为什么在老师,家长和校长的面前可以随意切换,是不是这就是大人的世界,都是如此虚伪,如此善变。
短暂的沉默换来的是一记耳光,左脸有些火辣辣的刺痛,耳边有些轻微的嗡嗡作响。
老师大力翻着书包,拿出昨晚做了很久的数学作业本,数着一共做错几道题,嘴里是咄咄逼人的谩骂。
很快在陆敏的脸上也已布满了红色醒目的叉号,尽管年纪尚小却也感到无尽的耻辱。
老师一道道画着,专注的模样就像批判一份卷子的对错,神圣庄重却也十分丑陋。
她很想用尽全部力气把这个人从自己面前推开,她没有这样的勇气,只能看到坐在前排那些成绩优异家庭优越的好学生的表情。
他们肆无忌惮的嘲笑着,嬉闹着,丝毫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同情心,也或许是对这种事已然见怪不怪。
他们像是一群面目狰狞的恶魔,把别人的自尊心撕扯的一块不剩。
整个教室都是屠宰场,装满这些差等生血流成河的尸体和残破不堪的灵魂。
这样的场景经常出现成为后来她梦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晨读课在一片嘲笑声中过去了,陆敏却没有从刚刚的责骂和体罚中走出来,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洗手间拼命洗掉脸上的印记。
而是坐在座位上看着楼底操场上嬉戏玩闹的学生,明明是一个学校,但为什么自己总扮演不好学生这个角色,为什么很努力学习,但却总是名次排后。
陆敏盯着窗外出神,没有察觉到向她逐步走近的同学。
“你一个人坐这发啥呆呢?”
陆敏还没回头就已知道来者是谁,微微转过头,但眼神依旧停在窗外的的人群,靠近身后这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女生丹。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毕业呢?”
“这里像个巨大的牢笼,每个人都是学习的奴隶,每个老师的眼里只有好学生,他们相处和睦,我们就像格格不入的怪物。”
“可是我真的尽力了,大概念书真的不是我的专长。”
丹的眼神里皆是无可奈何。
陆敏转头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她曾经是个很开朗的女孩,不知从何时起,也这样多愁善感起来。
“要不我们一起走吧,不管什么考试,什么作业,可是我们今年才四年级,要是快点长大就好了。”
我也希望可以快点长大。
陆敏看着窗外飞翔的鸟,心里同样希望憧憬。
陆敏父母接到老师电话的时候是在此事件的不久之后,他们惊讶于自己眼中如此懂事的女儿在学校竟是老师说的如此不堪顽劣。
但那个时代的父母唯有老师的话是正确的观点,他们的眼中不是没有是非对错,只是更多的是对于为人师表的崇敬之情。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是真的可以做到为人师表,徒有其表的不计其数,或许你永远不知道他在你的孩子面前是怎样的恐吓与威严。
老师在办公椅上坐着,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明明力道不重,但却一下下砸在里办公室里其余一家三口的心里。
这审判似的前奏总是让人煎熬,许久,老师便才缓缓道:“你家孩子的成绩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毕竟智商这个东西,我倒是也可以理解。”
说此话的同时,更是目光斜斜的望了这对衣着朴素的夫妇一眼,似是意有所指。
这一眼便让他们更觉无地自容。
“其实成绩是其次,这孩子品德可不行,她既然可以自己判断作业的对错了,那还要我这个老师做什么”
说着便把作业本愤愤的扔到地上。
看着本上突兀的红色对勾,陆敏微微低下头,想起昨天如何惩罚那些题做错的学生,便又觉的退学也许是自己内心深处早就有过的无数次的渴望。
我以为我热爱学习,只是真的不够认真,不够努力,也或许是真的智商有限,但这次是也是真的想放弃了,就算是我真的懦弱了吧。
距离上次的事件已经过一周了,陆敏越发的沉默内向,座位也搬到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偶尔听到同学们背后的议论声也丝毫不介意,只想着好好读书,才不辜负父母为她所做的牺牲。
但她的成绩却是一滑再滑,经过上次的作业本事件以后,在课堂上也越来越集中不了精力。
每次的作业更是力不从心,做错作业的惩罚也在母亲次次看望老师的礼物中稍见改善,但仍旧是不满的蔑视与讽刺。
陆敏最不想的就是父母知道她的处境和学习状态,却偏偏以这样的方式揭晓。
“陆敏,回答这道问题的答案”
仓皇起身,面对的是台上严厉的一张脸以及台下幸灾乐祸的某些同学。
看着黑板上那道在她作业本上练习了无数次同样类型的题,快速算着答案,明明答案就在舌尖,却怎样也说不出口。
她害怕出错,害怕老师一次次的指责,更加厌恶这些同学的幸灾乐祸。
无声的沉默。
老师敲着教棍,示意课堂上的安静,清清嗓音开口道:“你父亲好像有些驼背,他走起路来是不是这个样子。”
说着便在讲台上来回走着模仿起来
底下是孩子们一阵阵轻灵的笑声,就像是老师在课堂上开的无关紧要的小玩笑一样。
“大家也不要笑阿,我也没什么其他意思,陆敏你呢也不要介意,我只是想让大家知道一下,读书不好,将来可是要受苦的。”
说不清是羞耻还是愤怒,一口气闷在胸口之间,不上不下,周围传来的阵阵嘲笑声不断钻进耳朵里。
这是她从小听到大最最恶心的声音。
我不想上学了
对不起,要让家人失望了。
写完日记已经十二点了,不知何时起陆敏有了写日记的习惯,因为朋友少的可怜,更因为她不知道怎样与父母沟通,所以只好把自己的心里话交给一本厚厚的日记。
这大概是她最后宣泄心里话的地方了。
这本隐藏她心里话的日记本是在一次课间操之后被公之于众的。
那个女孩站在她的课桌上大声朗读着里面的内容,丝毫没有勘探别人隐私之后的羞愧与不安。
丹一直在拼命拉扯着女孩的裤脚,奈何却被跟前的围观群众团团控住,急的更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想在陆敏回来前看看她的日记本,没有偷看别人隐私的不良嗜好,只是单纯的想知道她这个最好朋友心中所有的想法,也好慢慢开导她,不要如此萎靡不振。
却没想到造成这种局面,心中不免有了懊恼,但更让她害怕的是陆敏看到自己的日记本被公之于众之后该是何等的难过。
陆敏站到班门口已经很长时间了,没有什么比属于自己心底的隐私被血淋淋的扯出来,暴晒在阳光下,尽众人观摩来的更加狼狈不堪。
她很想冲上去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抢过来,因为胆怯却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想记得的是怎么度过这天的,脑海中不断回荡着一遍遍的嘲笑声和丹的道歉。
陆敏应该怪她吗,但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失去了这个朋友也意味着抽走了在这个学校可以唯一的支撑。
何况她是真的为她好,这个世上谁又没有为了自己在乎之人而做过一些无心之举。
整日的奚落和背地里的冷嘲热讽一直贯穿着陆敏童年最最深刻的印象。
丹是在这件事之后的不久转校的,从此以后陆敏越发的孤单,越发的不想在这个地方待着。
我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待多久,这个地方的角角落落都如此厌恶。
不知何时起,大概是丹离开之后。陆敏开始习惯一个人在学校的楼顶待着,全世界就只剩她的天台。
距离放学时间已经很久了,学校里的学生也只剩下三三两两,这张画满红色叉号的卷子也已被主人捏了很久,它何其重要,决定了父母看到后的喜乐悲伤,决定了你在学校的地位,决定了你与所谓别人家孩子的差距。
不止一次想过逃离这里,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但不管怎样应该都比这里好过吧。
所以,请快点毕业吧。
所以,请让我快点长大吧。
所以,请让我再聪明一些吧。
陆敏的父母是在新学期的第三周被老师请来谈话的,原因是太久没交作业本,这是父母被第二次正式叫到办公室。
陆敏从门上的小窗看见站在那里被训斥的父母,父亲应该是刚从工地上赶过来,脚底留下一串的脚印,显得越发局促不安,止不住的点头道歉,母亲仿佛从她有记忆以来就穿着这件洗到发白的外套,也许是衣服太过泛白,映的头发丝也变白了。
陆敏还是被劝退了,即使被同学指指点点,当做笑话似的狼狈退场,但心底却还是依旧的庆幸。
让我任性一次吧,我会在之后的日子里好好的听话,好好学习,重新的更加认真的努力学习。
陆敏第一次被母亲打耳光,在她想开口解释的时候,即使是上一次的谈话之后也没有过的责骂,啪的一声打断了她所想说的全部话。
陆敏也是第一次看见母亲露出失落至极的表情,她失声控诉着自己供养三个孩子的不易为什么自己不能让她稍微少操心一些,为什么如此不公。
是啊,陆敏也在一直想这个问题,为什么如此不公,大概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吧。
但她始终觉的也许家人会认为她是有些优秀的,她没有这么的不堪,没有这么的笨。
或许,是错的吧,只是他们选择不言而已。
陆敏又来到了学校的顶楼,她想起早上母亲把她推进教室最后的眼神,是那么的恳求与可怜,为什么要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呢,让陆敏连最后生她气的权力都没有。
当真是可怜至极。
陆敏站在讲台边已经很久了,她依稀听见同学早读时的窃窃私语,针尖似的扎进她的耳朵。
陆敏的桌子不知何时被撤掉了,一排排桌子里缺了一个,是突兀却又和谐。
陆敏站了一天,被嘲笑了一天,被可怜了一天,被当做动物似的观察了一天。
只要有个人,能过来和我说句话,我就可以挺过来,即使今天过后还是没能如父母所愿,但我依旧能坚持下去。
拜托,只要有一个人。
冬天的夜晚黑的有些早,陆敏没有等到那个人,她没有坚持到最后的勇气了。
纵身一跃是我最后的选择,
生于世上,我很抱歉。
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陆敏像极了那天和丹在窗户边看见的那只蝴蝶,轻盈的落下。
可惜的是,丹的样子有些模糊,清晰的是那句话,即使你在继续站下去,我也不会再要你这样的学生。
这样的学生。
怎样的学生?
听说了吗,三班有个学生跳楼了,脸先着地那脑袋就和摔烂的西瓜似的,红色的脑浆子流的满地都是。
好像是个差等生,果然,老师说的对,只有这些差生才这么作。
一恍经年,儿时逐渐忘却的记忆却慢慢苏醒,常常午夜出现于梦中。
陆敏盯着凌晨四点方向的钟,忆起当年那个曾想过一了百了的自己,一遍遍完成最后的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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