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家时听说,小时候在我文具盒里撒尿的那个坏孩子魁梧去年死掉了。
我已经几年没有见过他,只是听说他成了一个货车司机,跑浙江到北京这条线,运送建材物料。死的那天,因为货装好之后看起来有点歪,他不放心,怕路上出什么岔子,就自己爬上去检查,结果脚一滑从车顶摔下来。送到医院,一开始说是可能瘫痪,下半辈子都要躺在床上等人伺候——但没过多久,就下了病危通知书,然后年纪轻轻就这样意外身亡了。
要不是因为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如果现在在路上遇到魁梧,我一定认不出来。长大之后的他个子并不高,看人的眼神中带着怀疑,天生有一种不怎么相信人的直觉。
但小时候的魁梧,在我们几个小孩眼里,却是一个个子高脾气坏的“孩子王”——当然,在大人眼里,是个名副其实的坏孩子。他抽烟喝酒,偷鸡摸狗,拔过别人的庄稼,虐待别人家的羊,经常打架,欺负小孩——如果他的文字水平足够高的话,我觉得他一定是写藏头诗骂校长的那种学生。可惜,他几乎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为了省事,还把“魁梧”写成“奎五”。后来,每次喝酒猜拳的时候,一提到五魁首,我就会想起这个写错自己名字的魁梧。
当然,在我看来,他做的其他坏事尽管很坏,但都没有他在我文具盒里撒尿这一件事坏——因为这件事,他在我的法度里几乎就可以判个终身监禁。
受辱的文具盒
从我一再提及“文具盒”可以看出,这个文具盒对我很重要。
那是小姨从上海带来送我的花仙子文具盒,对小时候的我来说,这个文具盒简直和月光宝盒一样重要。和普通的文具盒不一样,这个厚厚的盒子里分了三层,最底下放一些不常用的票据,中间是画笔,最上面一层是每天要用的铅笔、圆珠笔、橡皮擦之类。除了从最上面直接打开,在文具盒的侧面还有一个快捷键,可以直接打开第二层。
我当宝贝一样的文具盒,却被魁梧这个小混蛋给尿了。
记得那天是个下午,在开春没多久的时节。地里的土刚刚翻过,春耕还没开始,野草的嫩芽刚刚发了,柳条还没全绿。放学之后,我跟同村一个小伙伴一起回家,两人闲逛着走,不知不觉就走到慢野里去。沿着干涸的河沟,我们俩一边摘着草尖,一边蹦蹦跳跳的回家。
穿过一座石桥之后,却撞见一群人在打闹,是魁梧带着两个大孩子和三个小孩子,他作为主裁判,让那几个小孩互相摔跤,打赢的继续打下一个,打败的则受惩罚。
我和小伙伴想要绕着走,却发现已经晚了,漫野中的河沟因为冬天重新挖过,现在比较深,沟侧又比较陡峭,想迅速冲上去换个方向,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当时存在侥幸心理,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我们都认识魁梧,觉得他虽然坏一点,但还不至于对我们这样的邻居小孩怎么样,就自信的直接走过去。
果然不出所料,我们俩被留住,照例参加了不情愿的摔跤,另外三个小孩则被命令闲下来,看我们俩对打。打了三次,我都被小伙伴摔倒了。一则我确实没什么力气,小时候一向体力不济;再则我觉得不过是玩耍,没必要尽全力争输赢。
没想到,迎接我的却是奇耻大辱般的惩罚。
魁梧夺过我的书包,发现了崭新的文具盒,他一把夺过,掰了半天打不开,一怒之下,摔在地上,解开裤腰带就开始撒尿——自己尿还不够,又叫上那群孩子一起。最可恨的是,他强令我的小伙伴也去尿了一泡。因为这事,我有半年没再理那个小伙伴。
而对魁梧的恨意,则直到他从卡车上摔下来才稍微停歇了些。
受辱的母羊
如果只是因为这件事,我肯定不会记住魁梧到现在。
就在我快要忘了文具盒之耻时,某个夏日的午后,几声母羊的惨叫,让我更加记住了魁梧的兽性。
那天吃过午饭,我照例到屋后的河边乘凉,河对岸就是村里公用的林地,夏天的午后和傍晚最是凉爽。我刚走到河边,找一处树荫坐下,就听到不远处荒废的院子里有羊的叫声,惨烈程度堪比生产。
我们家养过羊,我也见过母羊生小羊,甚至还见过我们家母羊难产,对于那种痛彻心扉的惨叫,自然是一闻便知的。因为好奇心作祟,我悄声绕到屋后,来到那座废弃的院子墙外。那家人因为男主人前两年出了车祸,媳妇改嫁,他们家房子就渐渐荒废了。近来野草疯长,成了一个天然的厕所和草场。不知谁家的羊拴在墙角,留它兀自吃草。
万万没想到的是,魁梧会叫了一个帮手,把羊逼到墙角,骑在羊的后面,动了淫心。听这羊的惨叫,许是得逞了。从那以后,看到魁梧我就觉得脏不可视臭不可闻。
煤矿工人
此后,几年没再见到魁梧。我在上学,他在打工。
有年过年,听人说他从煤矿回来了。人变得又黑又壮,个字不高,眼神还是凶狠中带着狡黠。见面打过招呼之后,也没多聊几句,他就歪着头找人打牌去了。
那几年,各地的小煤矿出了不少矿难,魁梧的工友死了几批。他因为幸运或者不幸,出了几次事故都躲过去了。幸运的是,他还活着;不幸的是,他不像那些工友一样,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抚恤金。
因为家里弟兄三个,他排行第二,哥哥结婚早,弟弟还在上学,家里负担比较重。一向不讨人喜欢的魁梧,倒也说过不如索性在矿难中出点事,给家里留一笔钱,也不枉自己被人嫌弃着活了这么多年。不过,天不遂人愿,他赌气似的在牌桌上对牌友说,“我这打牌要是能有矿场上的一半运气就好了!”别人都说,他是把运气都用在矿里了。他自己也这么觉得,所以那次过完年,他就跑浙江投奔开大车的亲戚了。
再次见到魁梧,他已经成了一个老练的货车司机。
货车司机
此前我对货车司机的印象,都是美国电影中的客串角色,他们面容粗矿,满脸横肉,说话时脏字不离口,胡茬唏嘘,眼神凶恶。
过年时在镇上的小酒馆里见到喝醉了眼神迷离的魁梧时,我确实没想到他已经当了一两年的货车司机。“我现在跑得勤点,一个月有一万多块钱——大学生,你现在挣多少了?”我支支吾吾没有说出具体数字,跟他的辛苦钱相比,几年前我坐班挣的那点工资确实不多。
除了他,当时还有两三个同样开货车的老乡也在,大家一起胡扯些小时候的事。
其实这群人都比我大几岁,跟他们一起玩的人中,有些甚至是我的叔叔辈。但因为我本身比较成熟,又在村子里有点名头,他们都没把我当作晚辈,聊起小时候的事,仿佛大家都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
看着眼前这个发型凌乱,眼神迷离,已经离过一次婚的魁梧,我实在想不起来他当年强奸那只母羊时的表情。
小伙伴们死掉了
大家聊开了才发现,最近几年村里居然死了不少年轻人。
小时候特别老实,被打都不出声的小泉,曾经去新疆摘过棉花,最后因为在上海郊区的河里捞鱼,被人追着掉进深沟,就这样意外身亡了。
小时候特别英俊潇洒,人称郭富城第二的光荣,因为一次酒后驾车,撞上了路边的广告牌,客死异乡,骨灰抱回来时除了照片,没有人还能想起他曾经英俊的面孔。
小时候特别热情,喜欢帮助别人不求回报的大石头,一次从外地回家,快到小耿庄时,扒上了一个拉砖的货车,没人想到因为一个颠簸,他被砖石砸在马路上,就这样死在离家门口还差一个桥洞的距离。
小时候坏事做尽的辉仔,因为在东北偷盗电缆,被公安机关抓住,蹲了几个月看守所,被亲戚凑钱赎出来后,却因为酒后与人争执,被捅死在大排档。
小时候喜欢骂人的马赛,长大成了一个谦谦君子,带着斯文的金丝眼镜,他死的比较蹊跷,据说是因为三角恋,被一个南方人灌醉之后扔在了公路边,冬天冻僵了身体,死亡三天才被发现。
小时候爱出头的郑可,高三那年暑假,等待放榜时闲着无聊,跑到游戏机厅看人打游戏,结果莫名其妙卷进一场械斗,被为首的小痞子一刀致命,至今他的家人还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死。杀人犯当时托人改了年龄,以未成年伏法进了少管所,如今早已出狱,不知在哪里潇洒。
小时候风头盖过整个马甸镇的马寺,二十多岁结了婚,开旅馆、开饭店,办网吧、办游戏机厅,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因为一次小小的口角,带了二十多人到邻镇去砸场子,结果被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一刀致命。他死时孩子才两岁,如今已经初中辍学,染了黄毛,在镇子上呼朋唤友,重走他爸的老路。
说起这些,不免有些伤感。此时,我突然想起小学四年级,我们一班关系好的同学将近二十人,到镇上给一个同学过生日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吃蛋糕,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过生日原来是这么有意义的事。虽然此后,我也不怎么重视过生日,但那次的经历,让我觉得有一群小伙伴其实是很幸福的事。
记得那天是个周六,我们下午三四点就到了同学家。因为他们家临街开了一个饭馆,所以生日宴的吃食并不需要我们帮忙。我们一群孩子,挨个献上自己的礼物,写些简单而肉麻的祝语,像参加政协会议一般,每个人上前寒暄,递上礼物,说些好听的话。一个说完,就立在旁边,轮到下一个。二十个小学生,像在开一场秘密会议般,庄严肃穆。
夕阳西下时,我们就开吃了。
主角的母亲忙不迭的上着菜,像正式的宴席一样,按照凉菜、热菜、汤、主食的顺序,上了满满一大桌。我们将近20人,挤着坐在一张桌子上,突然觉得比自己家兄弟还要亲切。
后来我常常在想,什么时候还会有这样一群人,不计较、不比较,不勾心斗角,不说虚伪的话,不使眼色,不给脸色,就这样嬉闹着坐一起,吃一顿不计得失的可口饭菜。
可是,我的小伙伴们,好多都死掉了。
这事,想想还真有点小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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