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极度抵触下乡去我爸农村老家,完全是因为他那一路的亲戚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头打得捧在手上走的杀胚,如果去我那个叔叔家,那就是我爸、我叔叔、我爷爷上阵父子兵,如果去我那个嫁到邻村的姑妈家,姑妈也是个杨门女将,据说我叔叔的女儿上高中住在她家,每天被她连训带叨,半夜起来拿斧头差点敲掉她的脑袋。
然而最恐怖的是我那个姑父,俗称“阴虾”,每天坐在家里剔着牙想别人的钱,他对我爸爸大概只有两句话好说:你就这一个姐姐/外甥,你这个做兄弟/舅舅的还不表示表示?
每到他们家盖房、做寿、会亲、订婚、生病(包括感冒),我爸必要出血一番,然后我妈再跟我爸吵一架,生生不息。有一次,我姑妈腰椎间盘突出,要到城里医院来看,上午她来了,下午我堂哥堂嫂小两口抱着周岁半的儿子也来了,说是我姑妈一走,没人带娃,让我妈顺便也带了吧,把娃一扔,两个人逛超市去了,把我妈气个半死。
一桌杀胚坐下来吃饭,饭没吃两口,一言不合随时可以吵吵起来,在乡下,生产工具丰富,冲到院子里随手抡起个锄头什么的就好当武器,我姑父那个不要脸的家伙经常说,你自己的亲姐姐/亲外甥你都不帮帮吗?
我记得有一次,大概是我十三四岁上初中的时候,我拎着一个啤酒瓶,在桌角磕破了(一看就是城市小流氓的打法,不是农村打法),跳上桌子大吼道:是我姑妈死了男人,还是王迎宾(我堂哥)死了老子,如果你家死绝成这样,欢迎来我家,我们管!
我觉得我这番话说得很不错的,凶是凶了点,但其实很在理。结果我妈妈冲上去一把把我拽下来,狠狠地揍了我的屁股,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插嘴!我很丧气,我倒宁愿她扇我个耳光。
正月初四那天下午去我姑妈家的时候,少年时代的记忆还是这样。快到他们家的时候,我爸说,包个600块钱红包吧,看到小孩要给压岁钱。我心想去他妈的,我长这么大没在他家收到过半毛钱压岁钱,钱在其次,主要是晦气。我暗搓搓地蹭到我妈妈后面,示意她只往红包里放了四百块钱,我妈妈照办了。
我姑妈家,准确地说是我姑父的父与子这家的房子前年刚又新盖了,三层高,修得跟个克里姆林宫似的。听说王迎宾在本市著名的双deng集团上班,我说是生产卫生纸那个双灯吗,我爸说,不是的哦,是生产蓄电池的双登,效益很好的。
院子里停着一辆别克,具体是什么型号我他妈不知道,肥硕无比的王迎宾在里面睡觉,我心想,哈哈哈,傻逼有钱盖房子舍不得开空调。他媳妇打开车门,我一脚踹进去叫他起来,还算客气,看到我爸知道叫舅舅,看到我妈妈也知道叫舅妈,相比之下,看到我姑父,我并没有吭声。
我说,你个傻逼,一年能挣多少钱,有30万吗?他很猥琐地笑了一下,表示默认。我说,操你大爷,以后不要再伸手跟我爸要钱。他两手一摊,很无奈(无赖)地说,我哪又跟舅舅要钱的,年头在姜堰街上看中一个门面房,要20来万,跟舅舅要,他也没有给我。我说,给你大爷。
然后,我就看到了我姑妈。我姑妈自从得了帕金森以后,大概有八九年时间了,大概有的,其实我一直没有见过她,心里没有半点牵挂。有时候会听我爸妈说起来,有时候会听我上海的小姑说起来,当然有时候会听王迎宾打电话借钱的时候说起来,无一例外都是很惨的。惨的事情没有人愿意主动去看。八九年以后再看,我会发现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惨,她坐在沙发上,躯干肿胀、四肢僵硬,说话口齿不清,但顽强地说着,我坐到她身边,她一只手捏住我,那力气竟然非常大。
我心里很清楚,非常清楚,我的姑妈也不会有半点想我,假如我客死异乡或者亡命天涯,对她来说都是一件小事,然而如今我大概是十里八村唯一一个她还没有唠叨过来的人,大概连我妈妈都被她唠叨过一百零八遍,得了病怎么不如死了好。嘴碎就像杀胚一样,是我爸爸这一路亲戚的第二大家族显性遗传基因。
但即使我心里那么清楚,在条件反射上甚至已经对一种唠叨产生了嫌恶,我突然就开始痛哭流涕,哭得像个不速之客。我妈妈坐在旁边眼眶也红了,我妈妈那一路的家族基因不一样,她们都是非常善良的人。
我姑父这时候拿出来一个红包,让我姑妈给我,我姑妈手抖得厉害,但又很坚决地一定要我收下。我瞥了一眼我姑父,他应该也有70岁了,猪肝色的脸,两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我很想故作轻松地上去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大爷,以后不要坐在家里想别人的钱了。还有,我姑妈这个病纯粹是他娘的累出来的,你(还有你儿子)(还有你孙子)他妈的以后再怎么里里外外所有活儿都扔给她一个人干?
我一时没有注意到我爸的去向,他似乎在田垄里散步玩儿,不过他适时地出现,对着他大姐很大声地说,你不要多想,我知道,我们家的人容易多想,你就想自己好好的,没哪儿有毛病,能吃能玩,不要老是想着要吃什么药了,你要听我的你就有救,你不听我的,老是抱着一堆药,你就没救了!
我终于忍无可忍,骂道,你滚蛋!你是不是参加了什么邪教组织?说什么现成话??这是帕金森,是帕金森!!不是你嘴里长了个口腔溃疡!不要想,不要想你妈个鸡!
没有一个人拦着我,我爸爸讪讪地闭了嘴。过了一会儿,我姑妈说,时间到了,我去锻炼,我姑父扶她站起来,她拄着拐杖往外面走,走得很快甚至很危险,好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回去的路上,我爸一直也没有怎么说话,手放在心口上,隐隐地叹着气。王迎宾在说着一些买印度仿制药的事情,说我姑妈脾气特别倔,不听人劝,等等,我很嫌他顺坡溜。
我爸突然说:我哪说错的,那年我发毛病(抑郁症),不肯睡觉,整天难过得没命,吃好多药没用,老黄(他同事)就去医院问高医生,说你怎么给他开那么多药的?高医生说,哪是我要给他开的,他自己难过,就来讨药吃,我有什么办法。我听了这个话,当时就悟了,是啊,正常人哪有自己去讨药吃的,我回去把一抽屉的药连抽屉捧到楼下河边去都倒掉了,水都冲走了,不吃药了我就好了。
他本来说得很沉郁顿挫,我几乎要崩溃了。结果他说,所以,人要善于从别人的一句话中悟出对自己有用的道理,我就从老黄的一句话中悟出了道理,你也要从我的话中悟出道理。
虽然不合时宜,我还是很想上去勒死他。我大概才是我们家首屈一指的杀胚女魔头。
我经常想,人的亲缘关系就像是人在这个散落的世界上一点有迹可循的坐标,我外婆青光眼失明了,我大姨二姨、我妈妈都青光眼,下一个就轮到我;我爸爸的二大爷精神分裂,我爸爸双相情感障碍,现在也轮到我。我表姐以前说,她们一家子坐出来吃饭,旁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左手都规规矩矩地握着拳头,大拇指包在其它四根手指里,放在桌上,我说,我要坐上桌旁人就能看出来我跟你们不是一家,我不但左手像杨过一样挂着桌子底下,而且要不停地抖腿。
后来我还想,我看到我姑妈的那一哭,大概完全不是出于什么善良(我妈妈才是),大概只是因为,眼前这个老妇人五官和脸型都隐约和我有些像,也许我到六、七十岁的时候,也会躯体肿大、四肢僵硬,到时候不但不停地抖腿,还会不停地抖手,抖得一粒米也塞不进嘴里。
这真是他妈令人沮丧的事情。实际上,我们这些虚伪的人,拼命读书拼命去大城市,往远了爬,但抖抖腿可能就打回原形,娘胎里带出来的那些性格,嘴碎也好,杀胚也好,很可能跟我得了八年帕金森的亲戚们仍然一模一样。再其实,这就是我们拼命地吹口哨、维护秩序,好让自己离那些逃票的不懂事分子以及危险分子远一点,安全一点,但是他妈的,为什么人类还是都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我们只是没碰上送死的机会而已。
哦,这简直就像你去买彩票,你掏光兜里所有的钱买了一把彩票,刮刮刮,刮出来的除了两个“伍圆”,全都是“谢谢参与”。你把彩票—现在它们都是废掉的卡纸—往半空中一扔,然后闭上眼睛,等着那些已知的命运,扑扑簌簌地掉到你的脸上。
真他妈的不如一直躺在床上挺尸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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