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边的王婆死了!”
“哪个王婆啊?”
“卖香烛纸钱那个,去年才死了个媳妇,想起来没?哎呦喂,这事儿一糟一糟的,这家子是做什么孽啊!”
“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
“听说烧得都没法看了!哎哟,这还好好的人?”
老榕树下,几个女人摇着蒲扇谈论着,表情凝重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我探长了脑袋:“然后呢,就是就烧成怎样啦?”
女人拿着扇子尾巴敲打我的头:“小孩子有耳无嘴莫要多问,回去找你妈吃饭去”。
我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好奇心又重,打小哪儿人多爱钻哪儿。
我知道村南边那片四点金老屋有个瘸腿的傻子;
我知道社堂前那片水不能下水游泳……
当然,这些村里人都知道。但是,他们不知道啊……
傻子是让家里建房子时日冲到生辰日柱;
祠堂那池水淹死过的孩子,尔后夏天总会抓一些好玩的小孩……
这些,都是从胡八那听来的,他爱讲故事。
胡八是我们村里的算命先生。人们只知道他是外乡人,却不知道从何方来,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在这方圆百里里声名鹊起。
但凡一些节日,又或红白喜事,大小考试,升官发财……胡八的里屋都快被挤破门槛。平日无事时,胡八便带着小凳子来到榕树下讲故事。夏天,讨得几根冰棍几瓣西瓜,冬天,又有热乎的玉米番薯……
胡八的故事可比地摊上两元一本的故事会有趣多了。所有奇奇怪怪的事都被他描述得有棱有角,胡八更像是故事里抽身而出的旁观者,冷眼看着发生的这一切。
我妈对他的奉承在于他算出了我那个学习成绩像屎一样难看的二姐可以考上大学,我妈欢天喜地,从此不允许我直呼“胡八”大名,改叫“八爷”。
胡八眼不瞎人不老,白净的脸上倒透着一丝俊秀,眼睛上那副算命人招牌式眼镜从没摘下过,不知道镜片下究竟是怎样一双眼睛?他平时爱穿黑裳长褂,留长辫戴帽子,手里撑开一把折扇。
人们打趣:“先生怎么捯饬得像古社会的人哩”。
胡八把帽子取下,露出光溜溜的脑袋,只见辫子与帽子连一块:“我这颗谢顶的脑袋可不能坏了祖师爷的形象啊”。
老榕树下那片空地,是村里八卦据点,女人小商贩小孩是热烈的拥护者,而我就像一只饿狗,嗅到一点腥味儿口水都滴到前爪子上去,使劲往前凑。
这天,胡八照常来到老地方,只见他捋直衣裳不紧不慢坐到小凳子上:“咳咳咳,今儿咱来讲火烧王婆的故事”。
嗯,胡八总走在舆论的前端。
大家簇拥而上迅速以胡八为中心围成一个圆圈,小贩照例便递上几瓣西瓜。
“王婆被火烧的那天,正好是她媳妇儿阿红死去一周年,到底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呢?”胡八故弄玄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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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故事要从9年前说起了……
那会儿,阿红还是隔壁村小学的老师,上完晚自习回家,遇到王婆家的儿子二柱。那家伙喝了点酒,醉意未去,色心又起,把人家姑娘拉到甘蔗林给睡了。完事后,阿红抱着破碎的衣服,瑟瑟发抖哭啼起来。二柱惊慌失措,也清醒不少。可这还是引来几个过路的村里人,来者居高临下,一扫便也知道个三两,摇摇头吐了几口唾沫走开了,鄙弃的样子像是仙风道骨的僧人,看了什么脏东西,是要折了修行。
“可是,睡觉为什么要哭啊?”一日三餐,天黑睡觉,有什么不合理。我不理解,大人的世界好像复杂多了。
几个小贩咧开嘴发出“嘿嘿”的笑声,几个女人羞赧低下头,唯恐撞上别人的眼睛。
胡八顿了顿,正襟危坐。我马上奉上手中的西瓜,胡八咬几口吐出一嘴籽,便也无缝接上……
村里头是没有秘密。有人说这女孩子家家真不检点,这么晚还在田路上游荡,要是遇到抢劫的可就没这么幸运了,有人说这男人就不该喝太多酒。
阿红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村里的流言蜚语像一根根毒针,在那张满是褶皱的脸皮上戳啊戳。
王婆家脸面上也无光,嘴上却骂着是阿红这个狐狸精钩住他儿子,盼望着村里最好再出个什么大事来转移话题,就让这事儿翻篇。
不过,事情还在人们口水里发酵,阿红却被号出了喜脉。阿红的爹直叹家门不幸啊,老脸挂不住了啊……
阿红的娘哭哭啼啼闹到王家去,要二柱娶了阿红,不然就朝他家门口那头井投下去……
听故事小孩执着于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争论,女人和小贩早已将听故事的至高境界发挥到极致将自己代入角色。
女人说:“当然是选择嫁给他”。
小贩似乎不太赞同:“那要看人家男的还要不要哩”。
王婆早年死了丈夫,留下二柱这个独子,这个女人没日没夜经营那家门店,倒也盖了几间瓦房,可本人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秉着我是一个寡妇,要是软了不是等着人人踩踏一脚?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一个泼妇。
阿红在两个女人的推搡中沉默不语,二柱端详眼前的阿红,一双小眼无神地镶在脸上,黑眼圈裹在下眼睑,鼻子不高也不塌,可放在那张脸上也就那边么回事,温厚的嘴唇让他回念起那夜的味道,脸蛋着实不好看,神情被折磨得有些木讷。唉,怪那天夜太黑。不过倒是身材错落得有致。二柱的眼盯着那胸口便不移开了。
王婆骂骂咧咧,可那肚子里的孩子就像一根线牵扯着她。阿红的娘说:“我们一分钱彩礼也不要”。王婆力道明显弱了,半推半就便应下来。阿红娘松了一口气。
新婚夜,阿红和二柱躺在那张掉了漆老床上,没有红烛,没有鲜花,也没有祝福,有的只是那一具原始男性荷尔蒙膨胀的躯体。
日子并没有因为两人的结合而变得幸福。丈夫平日里游手好闲,心情好的时候才到厂里做工。二柱不多与阿红交流,好像是家里冒出来一个田螺姑娘,你只要给她一碗饭,她就能给你做家务,生孩子。只怕还怪阿红不如那田螺姑娘那般漂亮还不用吃饭。而二柱只有夜里黏上那具身子才感到一丝迷恋。王婆也丝毫没有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而对阿红和气点:“我好吃好住供着你,要是你生不出带把子的还跟你没完”。
阿红在貌合神离的家庭里饱受冷落与薄凉。
回学校后不久,领导把阿红叫到办公室,拍着阿红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要给学生树立一个好榜样,你先回去休息,等这风波过去了再通知你来上课”。
阿红觉得肩膀上的那只手像一个无底洞,快把她吸进去。阿红也不知道,这风波足足等了六年。
王婆对她冷嘲热讽,丈夫倒是宅心仁厚:“先安心养好胎,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阿红挺着肚子揽包了家里所有的大小事务,王婆打扮得漂漂亮亮外出约姐妹们麻将,试图交织出一幅和睦有爱的假象:“我这媳妇真是又懂事又勤劳啊”。
日子还是像脏抹布一样触手即破。十月过后,阿红卸了货,肚子里爬出的是个女娃。王婆看也不看一眼,黑丧着脸:“田野里要的果然是个赔钱货,白养活你这个婆娘了”。二柱抱着孩子,倒是明理得不行,挺直了腰板:“我的身体硬朗得很,等阿红过了月子,想要几个给你要几个”。身体刚刚缝合的阿红觉得心在被撕裂,她抱过孩子,这才是这世上和她最亲的人儿。
一个月后,二柱迫不及待又要了一个孩子。王婆吃斋求菩萨拜佛,香烛纸钱都降价卖,只要能生下个男娃。这次,阿红总算蹦出个带把的,王婆十分欢喜,抱着孩子摇啊摇,看也不看一眼床上虚弱的阿红。
有了孩子的阿红有时候眉眼也能舒展开来了,她教他们读书认字,做人道理,小孩子倒也知书达理,聪明懂事。婆婆的辱骂丈夫的漠视,那些不该有的戾气孩子们一点也没沾染。阿红平时也做些手工,省下的钱给孩子给丈夫给婆婆办置新衣,自己却多年也未添置一件衣服。
直到女儿6岁那年,阿红以前任教的学校做了改革,新来的年轻校长亲自来到家里邀请阿红回去执教,说这些年实在委屈她。那一刻,阿红终于看到一缕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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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里,她望着讲台下一排排学生端端正正捧着书,朗朗的读书声绕入耳朵,她觉的这才是生活。她看着曾经的同事,个个容光焕发,端庄有气质,甚至她能闻到她们灵魂里散发出的香气。有的率性独立地踽踽独行, 有的和相爱的人牵手回家。好像,她们有相似的起点,却有迥异的生活的轨迹。
阿红想着这就是命吧!
有次,阿红上完两节课回家,孩子尚在学校,婆婆打麻将去了,可这房间门怎么没锁上,她推开,清楚地看到二柱和一个厂里一女工撕磨在一起,像两条光溜的泥鳅一样纠缠不清,老床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声。阿红不觉的心痛倒觉得恶心。
过后,二柱若无其事,晚上睡觉的时候蹭上去,阿红恶心极了,挣脱掉,没想到这男人竟然一拳打到自己背上。
王婆说:“伺候不了自己的丈夫就别怪别的女人来伺候”。阿红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女人能扭曲成这样,所以当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回了句:“妈,你也是女人啊!”没想到王婆反手就是一个巴掌:“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人”。
有说王婆的男人不是死掉而是跟一个外地女人跑了,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打人和出轨这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从头到尾,王婆对这个媳妇完全没有认可之意,她单人的唇枪口战已经泻不了无名火。看着阿红渐渐在学校里受到尊敬和爱戴,她心生嫉恨。当一个下雨天,她看到阿红和一个男子共撑一把伞,王婆当着孩子的面直接给阿红几嘴巴子,说:“真是贱性不改,偷男人都偷到门口了!”。二柱大口扒饭的动作猛一停,把碗摔的老远,把阿红拖到房间里,待二柱泻了恨,她拖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身子收拾外面的残羹。两个孩子开着门缝偷偷看他们的妈妈,红了眼眶,不知是害怕还是心疼。
那只是学校里的同事,阿红没带伞,下雨天顺路捎了她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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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更是鸡犬不宁,直到阿红看到王婆在孩子面前绘声绘色讲她如何作贱,更是将陈年往事添油加醋扯开说,阿红把孩子门拉到房间里,让孩子好好做作业,不要听奶奶乱讲话。出去后,她看到王婆跌坐在地上,王婆抄起旁边的扫把砸在在阿红身上:“我还没死呢,现在就开始看我不顺眼”。说完更是对阿红拳踢脚打,阿红感觉脑袋嗡嗡作响,顺势推了王婆一把。
二柱回家后,火急火燎把王婆送到医院,说回来再来收拾她。
那时,阿红脑袋晕沉沉,全身软趴趴。不知是谁把事传到她爹娘那里,几个小时后她被送往医院。
阿红躺在病床上,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她的味蕾,隔壁床传来的痛苦的呻吟声,医生和护士面无表情地穿梭着,她望着天花板,想起母亲送她来医院是时说的话:“你好好修养着,我去叫你婆家的人过来照看,你嫁过去了,就是他们家的人,要是让人看到娘家人一直在这,是要让人笑话的”。
她仔细看着母亲,这些年头发白了不少,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也罢。
阿红喜欢阳光,可是太阳每一天都会下山去,那一天她碰到的阳光终不能温暖太久。一个人在旮旯堆里生活久了,再遇到一点光,就会想拼命抓住。在王家多年构建的免疫系统也不能抵挡这点。
当年,她的母亲是像丢垃圾一样急迫想把她扔掉,为了不被别人笑话,却让她活成一个笑话。对于侵犯自己的男人,她想,要是成为他的妻子,那丈夫对妻子做什么都可以原谅吧?后来,是她自己活成一个笑话。那个从自始至终瞧不起她的婆婆更是一步步把她推入悬崖。只是可怜她的一双儿女。
她把输液针头拔下,趁着人多离开了医院,从白天走到黑夜。她推开那扇熟悉的大门,摸索着来到孩子的房间,孩子们正熟睡着,握紧的拳头里还揣着一幅画,阿红摊开,画里,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孩子扯着线放风筝。阿红的心头蛰痛了一下,她轻轻吻了孩子的脸,双手合十,祈祷孩子们一定无忧无长大。
她换上一套红裳,寻死的人总爱穿红衣,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那就一直纠缠不清,她心中仇恨的种子已经长成老树,头也不回投下那口井。
皎洁的月关照耀到井里,映出一片波光粼粼。
阿红的尸体是在三天后被打水的王婆发现的,她哭着喊着:“鬼啊,鬼张着獠牙,手伸到井口来掐我的脖子”。人们去看,不仔细看还看不出井里死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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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王婆恍恍惚惚,怕黑夜怕睡觉。二柱呆不住,把孩子送到娘家养着,自己跑到南方打工,只在每月寄一些钱。阿红的娘望着两个孩子,红着眼框一把搂住。
王婆给阿红烧纸钱整整烧了一年,轧了许多好看的纸人一并烧过去,让她来世好出身得漂亮富贵,再嫁个好人家,不要来找她。
隔年阿红的忌日,阿红的娘让两个孩子回家祭拜,晚上两个孩子困了睡在床上等外婆来接。王婆还在外头屋子烧纸钱,突然吹来一阵风,纸钱带着火焰满屋子飞,屋子助燃物多,火势迅速蔓延到整屋,王婆被火焰逼到角落,眼睛挣得老大,火里,她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子拿着剪刀在剪开自己的脸,血淋淋的皮肉下里露出阿红的模样……
外面残垣断壁,屋子里两个孩子竟睡得安然无恙,直到被外婆接走。
二柱没有赶来,有人说他在外地染上一身病死掉了,反正就没有出现过。
故事讲完,胡八像是松了一口气,我看好像有水滴似的东西从脸上滑下来。
女人有的在哭啼,有的抱怨着前几天刚从她家买过拜神的东西,真晦气,小贩大多在沉默,好像在为此默哀。胡八从摊上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这只是一个故事啊乡亲们”。
晚上,我做梦梦到一场大火,火烧成一片海,我的周围,撑着一圈伞,隔住了大火,也不觉得热,我使劲掐自己,但疼痛告诉我这不是梦境。醒来后,突觉空调吹得人凉飕飕,可手臂上的淤青怎回事?
想不明白就去问胡八吧……
路上,我碰到胡八,他背着个包裹,撑着一把油纸伞,旁边站一位白衣姑娘,我唤他“八爷”。胡八回过头,他褪去了眼镜,眼睛就像一湖清澈却又见不着底的水,果然是个俊俏的小生,他微微笑,温文儒雅,似乎在和我告别,等我回过神来,人已走远。
胡八走了,但没人知道他去哪里。
曾经那么多人听他讲故事,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故事……
不久后,村里来了一个瞎眼神婆,只算命,不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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