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师傅的期待

大武师傅的期待

大武师傅的眼睛里有说不出的若有所思，对了，是一种隐隐流出的暗含着的期待。

家里要装修厨房，几个朋友推荐，我们迅速把候选人圈定在3，4个师傅。

操着广东话的董姓师傅一进门就大声嚷嚷，这个换成大理石，那里买一个水晶灯，小小的屋子仿佛要变成奢华品的展览中心，先生不喜欢；来的第二个师傅有一个洋名字，递上名片时，满嘴里是瓷砖，挡水板的英文名词，害的我和先生不得不使用tile和 backsplash 才可以描述喜欢的款式。

大武师傅进门时，局促脱下脚上的鞋，不好意思把袜子在裤腿上蹭了蹭，好像袜子上有土似的。先生指了厨房方向，大武师傅贴了墙边，轻声走过的猫一般，迟疑迈出的脚步小心翼翼，好似猫的肥厚脚掌着地，生怕发出脚趾触地的尖利声音。问及价格时，大武师傅挠了挠头，好像他是凭空管我们要钱一样，不好意思地报了一个价，末了讨好似的笑了，意思是这个价钱还可以商量。

按照面试的常规，大武师傅不是很自信的那个。我和先生送走师傅后，面面相觑，恰巧推荐大武师傅的朋友来电，闲聊几句不忘夸奖大武师傅认真，手艺好，这似乎是我们举棋不定之时决定性的一票，我们的装修工程就正式属于大武师傅的管辖范围。

约定开工的那天，大武师傅开着一辆破旧的Van，带来整整一车厢工具，这些工具是他赖以生存的宝贝，每次开始新的工程，这些工具就像是托人照看的猫狗，在主人离开家时，暂时寄居在邻居家里。如今工具寄居在我家，占去大半个车库，留下仅有的通道和临时的工作间。

大武师傅进进出出，默不作声地搬动着工具，如同来到陌生环境的佃农，只顾埋头耕田，生怕多嘴的一句话惹来麻烦。眉头的末梢总有一个小黑团拧在一处，我以为他是在为工具的笨重而吃力，但怎么看怎么觉得加重了眼神中的若有所思。

大武师傅的期待

装修是个苦力活，就说第一天的第一步，是把原有的旧瓷砖，壁柜全部敲掉。这个破坏性极强的动作不使用几分蛮力是不行的。不出两点钟，昨天还算整齐的瓷砖，盛放炊具的柜子全部变成了尖利突兀的碎片，灰头土脸地扔进了垃圾车里，大武师傅也累得满头大汗。

等垃圾清理完毕，大武师傅坐在台阶上休息，我们自在地聊了起来，仿佛一早上咚咚作响的锤子声，击碎了彼此间生疏的壁垒。

大武师傅来自东北，原来在一家大型重型机械厂上班。前几年工厂不景气，领着几百元工资，名义上有工作，其实是下岗了。当天同来帮忙的朋友，先大武师傅几年来加拿大，在国内既是同事又是好朋友。东北人讲义气，也大胆，一个人出国了，渐渐摸出一些门道，虽是蓝领，总是强过守着半死不活的厂子，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如同福建帮帮衬同乡人一般，指点申请，帮忙接机，介绍安排最初的临时工作，如此等等，渐渐好像形成了一种渠道，模式。

大武师傅正是由好朋友介绍安排，一步步循着前人走过的路，落地到这个陌生的土地。因为只有中学毕业，英语基础为零，大武师傅走的是难民申请通道。先前在工厂时，多少舞弄了些锤子，锯子等重家伙，因而选择入门低的装修工作开始，聊以赚钱糊口。

大武师傅弹了弹烟灰，眼光越过车道，如果不是街道对面有房屋，我敢肯定他的眼光还会延申出去，若有所思的成分更加浓重，总在期待着什么。

紧锣密鼓的装修在空空如也，干净利落的厨房开始，进展一切顺利。除了口音一听便知是东北人，大武师傅很少有东北人的普遍特点。大武师傅身材矮小瘦弱，喜欢旁若无人地一个人默默干活，说话之前已经在脑子里想了好几遍。我们尊重他的工作节奏，不会在旁边指手画脚，问东问西，像监工一样整得他局促不安，躲在楼上看书。

先生会在上下午中间招呼大武师傅休息一下，喝口水，抽支烟，大武师傅会利用这个当口和我们讨论拐角如何处理，走线如何漂亮等一些临时碰到的问题，我们也得以有机会和他聊聊天。

大武师傅落地已经四年，初来时依着朋友介绍，从最基本的装修小工做起，由最初想学手艺不拿工钱，到一年后开始拿一天100元的工钱，到两年前自己独立揽活，个中艰辛，失望，甚至放弃的念头，像是几股细碎的麻线，日日夜夜纠缠着，拧绕着，此消彼长，最终拧成了一根像样的绳子。

他说，他忘不了在沈阳机场，年迈的父母在安检门之外的最后一次挥手，他忘不了一刹那间，透过安检的小门，看到远处一架飞机徐徐升起，那里包含了些许的期望：能够过上比现在好的生活，给自己，给老婆儿子。现实的反差催促他最后看了父母的满头白发，一扭头跨过了安检门。

默默做事的风格渗透到他揽活的方式上，当问及装修活计的多寡和难易时，大武师傅好像对自己的想法胸有成竹。他说，两三年内，他承接的装修仍旧依靠客户的认可和推荐，他坚信“酒香不怕巷子深”，而且觉得较长时间的隐忍，积累是对长久计划的负责，也是对心中期许的一种小心呵护，所以一直没有考虑打广告的做法。

中秋节的那天，大武师傅说晚上约了朋友喝酒，要早点收工，打算晚上7点多离开。先生拿了一个月饼赶出门，四下寻他。车库里一点红红的火星后面，大武师傅正在吸烟，依旧是若有所思的眼神。他猛吸两口，垂着眼皮说道，因为迟迟没法通过英语考试，他仍旧是永久居民的身份，又因为难民原因，入籍之前他是不可以回国的，和父母见面的期待在父母跨入八十高龄后显得越来越急迫和慌张。临了，他在地上使劲捻灭烟头，裂开嘴唇笑笑，眼神里暗含的期许依旧没有被干涩的笑声冲淡。大武师傅拉开车门跨上座位的一瞬间，深深埋在心里的盼望，冲破了白天的忙碌，忍不住冒了出来，模糊却固执地刻画出清晰的背影。

时隔三年，卫生间漏水，我和先生不得不卷入另一轮的装修。上次装修特别满意，大武师傅是我们信赖的人选。电话打过去时，大武师傅口气明显比上次硬气起来，他先是说离得太远，来回堵车让他不胜其烦，再次又说最近工期排得紧，抽不出合适时间。我和先生等了半月，再次打电话，恰好逮着了空档，约定了两个月后的开工时间。

约定开工的那天，一早大武师傅开了车，照样运来一车工具。在车道上跳下车的一刻，大武师傅满脸笑容，手指着车，一辆白色的Van, “新买的车，分期付款，每个月三百块钱的还款。” 说完，仔细的擦去窗户边指头肚大的泥点，仿佛擦去孩子额头大粒的汗珠，自豪，疼爱，在不经意的动作中流露。

我和先生为大武师傅开上属于自己的车子感到高兴，连声祝贺。那辆白色的车，喜滋滋地停在那里，印着大武师傅黑瘦的脸上，裂开嘴笑露出的白白的牙齿。

工具收拾停当，大武师傅像村舍里斜靠在南墙上，享受着秋日暖烘烘的太阳，正在从烟袋里装烟锅的农家老汉，数落自家今年的收成：前两年贷款买了一个小小的镇屋，虽不大，好歹给妻儿一个安身的小窝，小小的房子是大武师傅眼里排在温饱之后的一个期待，如今被里程碑般地实现了，满满的成就感和自豪溢于言表；儿子酷爱打游戏，刚刚花了4000元买了高配置的苹果电脑，埋怨之余掩饰不住财力十足的骄傲……

几年前，埋藏在大武师傅心里的期待，不自觉地从他眼里流露出来的若有所思，一桩一桩被实现，然后新的期待一件一件建立起来。

工程快要结束的一天傍晚，我们依旧在车库，一点红红火星后找到了大武师傅，他的眉头间还是若有所思，脚边满是写写画画的图案。看到我们，他抬起眼睛，招招手，“快来帮我参谋一下，看看公司的图标如何，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精武装修” ”。

大武师傅的期待像一丁点的小苗，一路被他耐心坚持着，细心保护着，精心浇灌着，渐渐长大成指头粗，胳膊粗，碗口粗……

大武师傅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