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留

“斯斯？”在火车站门口擦肩而过，涟涟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正巧捕捉到了来不及转过去的长长睫毛。面前的男孩子望向这边，弯起眼睛笑了起来，“是涟涟啊。”

涟涟以为自己在做梦，就像很多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一样，梦见了他。这个暑假太忙，她一直流连在各个城市的火车站，家乡的那座变成梦境的背景，也是情有可原。但是斯斯嘴边白白净净，这点跟梦里的他，高中时期的他，都不一样。多年不见，他学会刮胡子了呀。涟涟想着，自己也蓄了长发，都跟高中时期不一样了。还记得高中时候斯斯坐在她前桌，总是喜欢回过头来“涟涟”、“涟涟”地叫。涟涟有一天壮着胆子回了一声“斯斯”，斯斯愣了一下，然后红了脸颊，只一小会儿，连耳朵都染上了颜色。

不过现在斯斯显然很适应这个称呼了，高中的时候他已经熟悉了涟涟这样叫他的语气，哪怕是几年没有温习，也能直接捕捉到。斯斯很高兴见到涟涟，毕竟在高中三年，他们俩的关系好到，甚至涟涟的同桌好友豆芽都要吃醋的地步。

斯斯有点好奇，问道：“你去哪里呀？”涟涟说：“武汉。那你呢？好像是回来？”“嗯，我刚从重庆回来，前几天去毕业旅行啦。”提起重庆，斯斯还是像以前一样，语气里有藏不住的轻快。

之后涟涟就陷入了回忆。他们班是艺术生班，校考结果公布之后，涟涟趴在桌上戳斯斯：“哎，你去哪里呀。”斯斯转过头，以一个很吃力的角度对上涟涟的目光，思索了一会儿：“重庆吧，离家近。”后来涟涟因为一些小事，决心再也不要跟他说话，于是两人失去了联络，但是从朋友那里听说，斯斯并没有如愿去到重庆。斯斯对重庆的偏爱到底还是影响了涟涟，大四实习找工作的时候，她投了好几个重庆的公司，也去面试过，又因为种种原因而放弃。

出了什么问题呢？涟涟当时碍于面子没有去问，现在问好像也不是时候了，恐怕这个问题就永远只能是一个问题了。那他们俩之间又出了什么问题呢？涟涟自己都忘记了答案。记不清从哪天开始，他们就没再说过话了。斯斯转过来搭话，涟涟就赶紧把书竖起来，装作很认真学习的样子。就连散伙饭的时候，大家哭作一团，涟涟对上斯斯的目光，都瞬间赌气一般止住了泪。

斯斯打破了沉默，问道：“你的车几点钟开？”“三点半。”涟涟下意识地撒了个谎，她买了两点半的票，现在进站刚刚好。斯斯抬手看表，“还有一个半小时。”他也不怀疑涟涟为什么这么早来，高兴地邀请她去车站旁边的快餐店坐一会。

进了店，斯斯去点单，让涟涟先找个位子坐下。涟涟掏出手机，飞快地开始改签车票。三点半的那趟竟然卖完了，剩下的只有五点钟那班。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涟涟也只有硬着头皮改签成了五点钟的车。然后她打开前置摄像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脸，整理一下头发，“幸好我用的不是iPhone。”涟涟想。就在她专心地摆弄自己的头发的时候，斯斯捧着一盒蛋挞过来了。“我记得你说K记的蛋挞是最好吃的蛋挞。”涟涟听了有些意外，没想到四年过去，他还能记得这些。

高中的时候，他们上晚自习饿了，就偷偷点两盒蛋挞，从学校铁门的缝隙里拿进来，前后桌几个人分着吃。蛋挞的味道不像炸鸡那么大，只要偷吃有方，是不会被抓的——他们会假装趴下，把嘴巴藏到桌面以下，然后飞快地咬一口手上的蛋挞。再抬头看看讲台上坐着的值班老师，仍旧在自顾自地玩她的手机，他们就高兴得仿佛中了奖，笑到停不下来。

晚自习的时候，还有一项绕不开的保留节目——传纸条。斯斯是美术生，涟涟于是总是要求他画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长了两双大长腿的兔子啦、圆锥形的金鱼什么的。有一天涟涟过生日，要斯斯给她画一个米奇，斯斯丢过来的纸上赫然是三个三角形……涟涟大怒，在纸上写：“当心迪士尼告你！”，又扔了回去。涟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那个三角形的米奇记得那么清楚，毕竟所有的纸条在他们闹矛盾的时候，都被涟涟撕掉了。当然，撕完就后悔了，碎片还一片不少地躺在原先收藏纸条的盒子里。涟涟有点懒，懒得扔，也懒得再去拼。想起来了……后来斯斯还按照自己画的“米奇”，做了一个布偶给她。涟涟嘴上嫌弃，手上动作却不含糊，直接把它挂在了书包上。挂了没几天，她大哥家的孩子就软磨硬泡地把那个布偶带回了家。布偶虽然没能陪涟涟几天，倒是在决裂时涟涟的盛怒之下躲过一劫。

其实涟涟很久都没有吃过K记的蛋挞了，上了大学以后，她愈发不爱甜食，偶尔吃一次蛋挞，都觉得不是从前的味道。但涟涟一看见斯斯手上的蛋挞，就笑了。

“你记性真好。”涟涟夸他。斯斯也笑，仿佛终于摆脱了久别重逢的拘谨：“何止这个，我还记得你特别喜欢照镜子，上课也照，”说着他朝涟涟的手机努努嘴，“现在还是一样啊。”“因为我是美女啊。”“对对对！”面对涟涟自夸的玩笑话，斯斯点头如捣蒜。高中时期，别人都说，斯斯就好像是给涟涟捧哏的，涟涟说什么，斯斯都附和。

照镜子这件事，在涟涟的记忆里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事实上涟涟并不是一个自恋的人，她高中时期上课也要拿在手里的小镜子，其实是用来照斯斯的。她在豆芽的桌上也安了一面小镜子，对着斯斯的侧脸，然后通过自己手上这一面小镜子反射过来，隔一会儿看一眼。一到下课，涟涟就把豆芽桌上的小镜子收起来，所以斯斯从没发现过。

不过那也只是涟涟自己的推论。即使她的物理学得并不差，有些细枝末节的小知识，也因为长久不用，忘记了。

斯斯只要偏过头就能看见豆芽桌上的镜子，自然， 他从镜子里看到的就是涟涟鬼鬼祟祟的眼睛了。

他们在快餐店里聊从前，你一句我一句，话与话之间几乎没有空隙。餐厅里放了一首歌，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沉默了。斯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神采：“《有心人》。”涟涟点头，感叹道：“店员真有品味，还会放他的歌。斯斯不知道，这首歌是涟涟偷偷在手机上点的。升高三的那个暑假，大家都在学校里补课，唯一的放松时间就是晚自习。对于艺术生，老师也管得不那么严了，他们俩就偷偷溜出去，坐在没有人经过的通往天台的楼梯上，一人一只耳机，听斯斯喜欢的张国荣，和涟涟喜欢的林俊杰。

涟涟很想上天台，因为青春剧里面的主角都是在那里玩的。但是学校的天台从来没有开放过，一直是上锁的状态。涟涟以前还听学姐说，他们这届入学前，天台上有个天文社。后来望远镜坏了，天文社就此解散，天台也随之落了锁。涟涟无数次惋惜自己没有赶上好时光，在天台吹吹风看看星，多夏天啊。直到上了大学，还心心念念，偷偷溜进尚未竣工的教学楼，爬上天台，和来看她的豆芽一起了却了心愿。

升高三的夏天，他们没有整片星空，只有被楼顶切割出的一个小方块。

坐在四年后的站前餐厅，耳边居然传来了他们当年一起听的另一首歌，涟涟还以为自己这段时间太累以至于幻听了。可是隐隐约约又看到对面的斯斯拿着手机在对她说着什么，她这才回过神来，发现没有幻听，也没有幻视，一切都是真的。餐厅里真的在放林俊杰的《不流泪的机场》。

斯斯笑了，问涟涟：“有没有回到高中的感觉？”其实斯斯也知道这间餐厅可以点歌，他特意点了这首，因为那时候涟涟说，最喜欢的歌就是这一首。他都记得。至于涟涟突然不理他这件事，斯斯也困扰了很久，他听了很多首林俊杰的歌，还是没有找到答案。幸好今天涟涟叫住了他，而他们也很默契地没有去提那一段失联的时期。在站前，他是看见了涟涟的，但是怕涟涟看到他会不开心，就没敢打招呼。

涟涟显得有些惊讶，说：“我只给你听过一遍吧，不流泪的机场。”可这是你最喜欢的啊。斯斯心里这样想，说出口就变成了：“我很喜欢这一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一起听歌了，家乡很小，如果都在这里，总会遇到的，但那么小的城市，留不住年轻人。

涟涟该走了，斯斯帮她留意着时间，现在已经是三点整。不待涟涟说些什么，斯斯就拎着她的行李站了起来，不过就算给涟涟说话的机会，她也不会说出自己乘的车其实是五点的那班吧。斯斯把她送到进站口，两人说了一些道别的话，然后斯斯回家，涟涟出发。

剩下的两个小时，涟涟只能在候车厅里度过，她戴上了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