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双鱼座亲人,具有完全相同的顽固陋习:恶搞衣柜。衣服、袜子揉成一团塞进柜去,需要时,一件一件拽出来,抖一抖,堆到地板上,终于找到了,再把地板上所有的衣服揉成一团,塞进去。 所以轻易是不能让他俩碰衣柜的。但总是防不胜防,因此每隔几周,就要好好收拾一下,今天乘着时间充裕,可以顺便把长年不用的旧衣服清理掉。
整理完毕,看着各个柜子里整齐叠放的干净衣服,心情好象洗了个热水澡一般舒畅。回头再看一地的旧衣服,又犯了愁:怎么处理它们呢?
平时已经陆续将那些棉质旧衣服做了抹布,可以送人的也都送出去了,剩下的这些既没人要,又不吸水,还结实的要命,怎么办呢?
当垃圾扔了?良心上有暴殄天物的不安;送给烧锅炉的当燃料?那些化纤的布料燃烧起来会释放有毒气体,而且烧衣服似乎很不吉祥;用袋子兜了送给乡下亲戚?明显是推卸责任,把农民当垃圾桶啊?
依旧放到柜子里?那不跟身上长了疮一样难受吗!
哎呀……难办了。
要是我有根魔棒,对着这堆虽不是垃圾却比垃圾还头疼的东西点三下,它们就变成一堆可以滋养土地的灰分,那该多好啊!
跌坐在地板上,我又犯起了怀旧的潮水——如果回到三十年前,这一堆旧衣服可都是财富呢!
记得儿的一天黑夜里,奶奶大襟棉袄里揣得鼓鼓地来找母亲,呼吸急促地说“巧云你过来”。
奶奶同着母亲来到里面房间,就着黄豆般的煤油灯光,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大卷碎布来。
奶奶在灯下把系在外面的布条解开,现宝似的将布卷一层层打开:“这是斯林布,这是棉绸的,那是的确良的……”
母亲的眼睛里全是惊喜。
现在的孩子肯定不知道那些碎布有什么神通,值得奶奶和母亲那么珍惜?
碎布可以做鞋呀。
在上高中之前,我没有穿过一双买来的鞋。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真正地休息过,母亲的休息就是做鞋。
只要想一想一家五口的鞋,全部出自母亲的双手,就可以明白,她需要为之付出多少劳动了。
秋收结束的时候,母亲会选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把门板卸下来,架在两条长板凳上;熬一脸盆面糊,将搜集了一年的破旧布片一块一块均匀地糊在门板上,一共糊上四五层或七八层;再将门板抬到阳光下曝晒。晚上将晒干的布片揭下来,已经变成硬邦邦的一块板。
那四五层布的板叫“骨子”,做鞋帮的;七八层的叫“疙笆子”,做鞋底的。
母亲有一本厚厚的《毛主席语录》,里面夹了我们全家人四季的“鞋样子”,都是母亲比照着我们的脚,画在纸上,然后剪下来的。母亲不会写字,但是她能凭着对我们的掌握,区分出哪张是我的冬鞋,哪张是姐姐的夏鞋,而在我看来,这两张几乎毫无分别。
母亲将“疙笆子”依着鞋样剪下来,用白布条滚了边,再将五层滚了边的“疙笆子”叠在一起,换大针,穿上她自己纺的粗棉线,纳鞋底。
那才叫“千层底”呢!
多少个冬日的夜晚,母亲坐在床那头,就着昏黄的油灯,纳着永远纳不完的鞋底。
我睡在床这头,听着母亲拉线的“吱吱”声,安然入梦……
那是多么优美、多么安详的摇篮曲!
鞋底纳好以后,还要在它的背面贴点棉花,包上白棉布,轻轻缝合,脚底那个感觉才叫爽,哪像现在市场上买的鞋,不是闷气就是圪脚。
单鞋的鞋帮是用“骨子”裁成的,外面粘上一层叫做“鞋面儿”的新布,再用白布条滚上边,就可以了。
奶奶那一卷碎布,足够母亲做好几年的“鞋面儿”,你说宝贝不宝贝?
棉鞋帮要在单鞋帮的内侧贴一层棉花,覆盖棉布,再滚边。
将鞋帮与鞋底连接起来的过程,叫“上鞋”。
母亲“上鞋”的时候,有一种成功之前的期待和喜悦,心情一般都比较好。
做好鞋的第一件事情,是叫我们试穿。彼时母亲的脸上会露出积日难见的笑容,那是她的作品啊。
母亲做的鞋是全村最好看、最结实的,但是再结实也是棉布,经不起我们折腾。跳绳、踢毽、蹦房子,鞋破得很快。母亲因为心疼鞋,要禁止那些游戏。我就赤了脚去蹦,踢得脚趾头直冒鲜血,母亲只好收回陈命。
有段时间,大概七八岁吧,我突然对做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定要让母亲教我,可母亲坚决不同意。
母亲说我要做读书人,要出息,将来穿商店里买来的好鞋,不能像她那样做一辈子鞋。
我只好悄悄观察母亲做鞋的方法和程序。母亲不许我看,编了好多故事吓唬我:说小王村的王瞎子你晓得吧?两只眼睛都是坑,那就是因为是他小时候看他妈妈做鞋,他妈妈拉线的时候用针戳的!
然而这并没有能终止我做鞋的热望,趁母亲不注意,就跑去在鞋底上偷偷纳几针。事后一定会被母亲发觉,遭一顿猛批,我心里兀自纳闷:母亲是如何侦察到的?我明明纳得和她一模一样呀!
如今母亲老了,眼睛里长了“翳子”,视物模糊,常有泪水流出来。我说过几次要给母亲做个手术,可是母亲苍凉的心还在为弟弟操劳,总是“不着急,再说吧”。
我真不知道“再说”的那一天,究竟还有多远?
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里,岂止是碎布,就连塑料袋、尼龙网兜、 一粒扣子、一节绳索,都是贫民的财富。有时候,我真希望能回到那个食不果腹的时代,在冬日夜晚,听一听母亲纺车那悠扬的吟唱;在煤油灯迷蒙的光芒里,酣睡于母亲纳鞋底发出的吱呀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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