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十分,其半在注。正史的注解往往更有故事性,一些逸闻层出不穷。与正文的规矩方圆相比,注解里披露的一些传说性质的桥段往往能起到锦上添花之功效、对主人公的描述更加直观。其如佐餐之酒,意境必不可少。尽管裴松之的集注世人有所诟病,但是可读性却非常强。
刘备早年命途多舛,尽管是皇族后裔,却以布衣起家,母亲贩席度日。投入到光和末期黄巾军起势开始的大洪流之中,也是颠沛流离。《先主传》在刘备投奔刘表时有一段这样的注解,源自《九州春秋》:
备住荆州数年,尝与表坐起至厕,见髀里肉生,慨然流涕。还坐,表怪问备,备曰:吾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
这件轶事发生的时间是在汉献帝建安六年(公元201年)之后。刘备生于汉桓帝延熹四年(公元161年),当时年已不惑。寄居于刘表之处,心生悲戚。“髀里肉生”指的是大腿上长了很多赘肉,刘备觉得自己堕落安逸、前途茫茫。纵当时天下有识之士都认为刘备是雄才大略,但是却已经一把年纪。而他的志向又偏偏恢宏,不像比他大十九岁的刘表,已无所图,但是他跟当时的刘备比,也有刘荆州和四俊的清名。
想必当时的刘备已然万念俱灰。
而感慨万千之后,刘皇叔依然要面对复杂的生存危机。刘表的屋檐下也不是清净之所,蒯越、蔡瑁想借着宴会刺杀刘备,刘备又一次上了厕所,骑马逃逸。这次他的坐骑唤作“的卢”,大家应该知道之后的“马跃檀溪”之故事了。去年国庆襄阳省亲,我特意到马跃檀溪的遗迹,虽然只是一处简单的标识,我驻足良久,想起自己的面临,同样无着崎岖,心里泛起一阵凉意,檀溪路汉水边的初秋记忆犹新。
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益州牧刘璋出降,刘备终于在那纷乱的时代取得偏安的一隅,而后三分天下。建安二十六年(公元221年,蜀汉不应曹丕改元),曹丕篡汉,刘备于成都登基,延续汉祚。而章武三年(公元223年),新败于东吴的刘备卒于永安宫,托孤于诸葛亮,结束了他纵横捭阖经历丰富的一生。若从建安十九年开始算起,其最后的七八年的时间是为功成名就之时,却最后劳碌于战事,殒命沙场。
而在荆州叹息自己髀里肉生的刘备,已经不再是那个喜欢声色犬马华服的少年了。多年的流连,已经使他遇事顾虑重重、小心谨慎,甚至有些战战兢兢。当生存出现危机的时候,尊严已无处遁形。刘备在三国领主里面境遇是最不堪的:曹操汉丞相之后,终其一生都慷慨激昂,呈“魏武挥鞭”的贵族气象,而碧眼儿孙仲谋,赖父兄之基业、长江的天险与东南的富饶一直处于优渥之中,偏又谋臣将士悉数用命,三国烽烟不曾对他有任何侵扰。
于是,刘备这样的悲情人物,打着恢复汉室的旗号,人气是毋庸置疑的,这是历史给他的人设。也许他自己只是向无法预料的命运做不停的抗争,用自己的宽厚换去团队的支持和友邻的善意。
几年前我到北京房山的窦店,那里离京城中心很远,却离河北涿州很近,有很多通往那里的客车。彼时公务零乱,没有心情去想这涿州原来是蜀汉先主刘备的故乡。从涿州到成都,数千里的行程,记载着一代仁主玄德公的风雨往事。白帝城弥留之时,不知先主可曾北望,那个梦想天子仪仗的少年如今何在?故居门口的桑树是否已为战乱损毁、或是仇敌曹魏诛伐,一起游学的刘德然是否能颐养天年、耕读诗书。
不惑之年的刘备有些沮丧,但是时势造英雄。我想每一个年届不惑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慨叹于自己霜华满鬓却胸臆难平的现实。这许多年,或家事羁绊、肩膀沉重,或遇人不淑、无心恋战,一抔激情与执念,最初的梦想变成一地鸡毛。且在迷茫困苦之际,想想刘表处两次如厕的刘玄德先生,他纵使惶惶神色,无处为家,亦殚精竭虑、终有所依。彪炳史册的人物也罢、人间烟火气中沉浸的草民也罢,我们要知道,所有的执念,都应当坚持,你无法拒绝风雨来袭,就警醒己身竭力自救。梦想依然在前方,你不忍放弃,就不应放弃,最终给你施以援手的人,正是那个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可怜白发生的镜中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