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游鱼
春倾花事纵舟迷,夏展荷裙碧落齐。秋寂湖山寒玉盏,冬收银黍遍长堤。
滨城的四时美景皆与水有关。毗邻运河入海口,滨城汇集了江河湖海各式水体,正是从水路上,无数的财富与机缘滚滚输入了这块宝地。繁容的商业,悠远的文化,加上美丽的自然风景,吸引了许多人来滨城经商定居。
现在正是四时中花事最盛的春季。白家医馆前,一树梨花先雪,洒落在攒动的人群上。可照这些人的看法,近些年水路运来的不只有商机,更有损人身体、毒人心智的象谷之恶。春情无力抚平他们眼中的焦灼。
医馆内白大夫此时也急得发汗——病人已经全部诊完,只等着按方取药,但配好的药材却没有按时送到。眼看着过了正午,医馆中的病患已溢到了街上。
白素正要再遣个人去催时,终于听见满载货物的马车车轮吱吱压过青石板,伴着脆脆的马蹄声引发大门前一阵骚动。
之前派出的家仆打门口露了个脑袋,又在人群中左突右撞好一会儿才挤到白素跟前。“大公子!刚刚马车被一群黑衣人劫走了!”
“什么?!三车药材都丢了?”白素的心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没没,没丢……”
白素恨不得照伙计后脑来一巴掌,让他一次把话吐清楚。“到底丢了没丢?”
“……本来是丢了,后来有个公子拔刀相助,又把货物抢回来了!”
白素再顾不得和这人啰嗦,自己出了柜台往大门走去。众人自发给白大夫让开一条路,免得他一番推挤,冠歪衣斜的失了风度。
迈出门槛的时候,阳光有些晃眼,白素抬手遮了遮。眯起的眼打指缝间瞧见一人,他坐在高头大马上,巍巍如玉山之独立,肃肃如松下之秋风。白素不由暗叹此人的风采。待手垂下,一眼对视仿佛穿越了万年……
风止了,云驻了,飘落的梨花停在半空。
世界消去了声响,万物尽褪了颜色。
只剩一个他,从容下马,稳稳走到自己面前。
是了,这副浓眉凤眼。白素清晰的忆起这个人高坐莲台,堂下跪了一地白衣弟子;记得这道身影负手迎风而立,自高处俯览苍生,蓝袍猎猎;带着薄茧的手轻抚发顶,眼神中的关切、微笑中的宠溺;就是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剑气睥睨天下……英俊无俦的脸上,每一种神态都镌刻在自己心头。
一笑竟似成哭。他终于回来了,他说过他从不骗人;可他好狠的心,离开了那么久,自己等这一刻耗尽了半生。白素被冰火两极的情绪撕扯,四肢冰凉不知作何反应,只泪水漱漱掉下脸庞。
“你还好吗?”玄衣公子蹙眉,轻柔的为她拭泪。
……脸上的触感令白素惊醒。一下子,时间又流动起来,街道上嘈杂的人声,斑驳的颜色,猝然闯入意识。白素抖了抖。
方才汹涌的陌生情潮,是属于谁的呢?
眼前的他,又是谁?
“对不起,我失态了。”白素在瞠目结舌的众人面前强装镇定,声音稍显沙哑:“今日全是仰仗阁下援手,白家才能取回货物。还请您留下姓名,改日我定携重礼登门拜谢。”
那人看着她笑,笑暖了春风。“举手之劳而已,白大夫不必言谢。货物既然已经安全送到,我也该走了。”
“这怎么行!受人恩惠而不回报,不是白家的家风。”
“你安心在这里行医。”青年目光灼灼,“我会再来找你的。”
在他骑马离开后,人群迅速合拢了缺口,大家聚在一处议论之声沸腾。
“这是哪家的公子?生得这般英武俊美!”
“你看他和白大夫多亲密!”
“白公子见到他就哭了呢!”
“我从来没在滨城见过这号人物啊!”
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白素的心皱成一团。
接下来的一旬他再未出现,打劫货车的歹徒也似人间蒸发一般,任衙役上天入地搜不得半点线索。若不是常听见街头巷尾叫卖《黑白双绝——神秘人与白大夫不得不说的那些事》,白素真要怀疑是自己发了一场大梦。
……
诊期结束后的一个晴天,白老爷命白素来正厅会客。穿过曲廊花厅,待要迈进远香堂,白素呆住了。坐右侧下首,嘴角轻勾的,不正是那日仗义相助的玄衣公子吗?
唔,他今天换了一身装束。月白色的锦袍,袖口青云纹层叠;腰封也是相同款式,坠着兽型血沁羊脂玉玉佩;墨色长发以玉冠束起,显得整个人高雅出尘;但内行的就会发觉,此人衣袍所用熏香乃是龙涎香,铺张得十分内敛。
不知他来时有没有坐轿子?若是这幅打扮在街上溜一圈儿,要惹得多少香闺今宵无梦啊。
女儿立门槛外直勾勾的盯着男人,把白老爷臊得脸都红了,忙重重的咳起来。白素这才缓过神儿,走入正堂向阿爹行礼。
白老爷颔首,向两位客人介绍道:“这位就是犬儿白素。”又示意孩子,“来见过柳老爷和柳公子。”
“白素见过柳老爷,柳公子……”倜傥的作揖后,白素抬头直视青年,“若是柳公子再不来,我可要通告全城寻人了。”
“你们认识?”两位长辈俱吃了一惊。
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柳公子正是坊间传闻中,帮白府夺回药材的神秘人啊!”
白素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时,青年噙着笑意在旁淡淡的应,正直又持重的样子让白老爷对他好感倍增。
“哈哈哈,原来照歌还做了这档事儿!我这个当爹的也是刚知道。”柳老爷说着瞟了儿子一眼。
好小子,下手够快的,来往间进退有据。
推辞掉白家的谢礼后,中年人继续说道:“滨城人杰地灵,实在是个宜居的好地方。不瞒二位,我们柳家早有心将产业从京中发展到此地,这次上门求的正是一单布匹合作。”柳老爷态度诚恳,谈及生意又夹着人情,“前些天小儿照歌只是恰巧路过,帮了个小忙,本就谈不上谢不谢;但若贵府有意,不如在滨城的商业方面多加指点。两家齐力开拓财路,才是长久的互惠之道嘛!”
这样的提议让人难以拒绝,一番细谈后,白素更是惊喜的发现两家合作大有发力之处;柳老爷则为白素敏捷的才思赞叹不已。她对商机把握独到,话峰一转又谈及如何经商可以惠及民生——若非儿子早早告知,白家的“大公子”其实是女儿身,自己可是绝想不到的!
月前去滨城走货的照歌寄回家书,开篇便是自己有了心上人,希望早日成家云云……吓得书案前的柳老爷抖着手跳起。一见钟情?!这还是自己那个不近女色的儿子吗?
无法冷静的柳老爷连夜上了马车,来滨城打探情况。听完人们交口称赞这位白家“大公子”,他又借着做生意的由头亲自上门查看。
不得不说,儿子的眼光……甚好!
女扮男装这种事虽算不上惊世骇俗,但绝非找儿媳的偏好,柳老爷本是颇有微词的。可今日一见,他却发现自己浅薄了。
娉娉婷走进正堂的人宛若谪仙,男装亦盖不住她的倾城之姿。偏偏这玉一般的人儿,既身怀行医的本领,又兼具经商的头脑,最难得的是她开阔的眼界和一颗赤子之心,让多少男子相形见绌。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柳老爷遂认定,眼前的女子对家族生意有很大帮助。瞧她方才望向儿子的神情,这门亲事十之七八……
确认合作事宜后,柳老爷留白老爷单独叙话,白素便带着照歌在府中闲逛。两人经过水榭时,撞见正在喂鱼的毕方。
“你怎么进来的?”毕方看到照歌十分激动,劈手就要抓他的衣领,被照歌轻松避开。
白素忙呵止,“不得无礼!这位是白府的客人,柳照歌柳公子。”
照歌倒是不以为然,语气平静的对毕方说:“你打招呼的方式得改改了。”
“……你们见过?”这回轮到白素困惑了。
照歌面无表情,“见过一次,但算不上愉快。”
“你别来纠缠素素!”
照歌正视毕方,一字一句,缓缓道:“请问阁下是以什么身份,禁止我靠近素素?”
毕方张张嘴,竟发不出声音。什么身份?自己是什么身份呢?白素的玩伴?倾慕白素的男人?还是白府的家仆?他没有一个合适的答案。
照歌的话像一盆冷水,让毕方冷静下来。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白素一眼,“……我在房间等你。”然后便离开了。
柳公子抬步向前走去,好像刚刚在水榭里没发生任何事。
白素憋不住开口问:“你和毕方怎么认识的?”
“你真的想知道?”
白素心里翻了个白眼,“自然是想知道才问的。”
“本来不想这么快告诉你的……”照歌迎上白素好奇的目光,“半月前,毕方从我手里拿走了一个风鸢。”
“风鸢?”白素反应不过来。
照歌有些失望,转过头没再说什么。两人走过假山时,他忽然扯住白素的胳膊,避入僻静的角落。
“你不记得了?”照歌高大的身躯将白素抵在墙上,幽幽的龙涎香愈加浓郁。
“记得什么……”白素一句话说到后面,声音已细若蚊鸣。照歌英俊的脸庞近在咫尺,一双凤目中闪烁着炽热的情意……她慌乱的垂落目光看它处,胸中怦怦乱跳。这就是画本子中的壁咚?可自己现在是个男子啊,照歌他什么意思?
柳照歌停了动作,也不说话。两人僵持间空气逐渐粘滞,一丝一缕如有实质……再喘不上气的临界点,白素迸出几分恼火!眼前的男人莫名其妙的轻薄自己,而她竟没道理的顺从了!
念及此处,白素抬头狠狠剜了照歌一眼,想找回些气势;可惜在照歌看来,这一瞪甚是娇嗔。他心头一软,俯下身,在莹白的耳边轻声说:“尺素翩跹月老裁……姑娘这么快就忘了那日的题字?小生可要心碎了。”
暧昧的话语伴着男性的陌生气息,犹如一记惊雷。白素猛的推开照歌,捂着自己滚烫的耳朵,“你你你……”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照歌上前一步,径自答了:“我知道你是女子;早在捡到风筝前,我就见过你了。”
“怎么会……”白素喃喃道。
“……一个月前,你曾在西北荒林的野湖中戏水。”
脑袋哄一声炸开……一个月前……
那次她出城采办药材,因为连日赶路,身上黏腻得很。当晚赶不到下座城镇,白素便在清凛的泉水湖中畅游了一番。那地点十分隐蔽,她本以为只有自己发现了……
“你看到了什么?”白素的声音颤抖。
“夜凉如水,一个绝色的女子在湖心仰望明月……”照歌牵起素白的手,解释道,“我在前往滨城的路上,恰好到那里寻找水源……见到你,我本该避让的……可是景色太美,勾走了我的魂魄。”
白素的脸红得要滴血。
“后来我打听到了你的来历,便留在滨城等你;听说你回来,我又到院外守候……”照歌将一束不听话的青丝绕回白素耳后,“那日虽然没能等到我心心念念的人,但是等来她的风筝,我也非常开心。”
他小心翼翼的拥女子入怀,说:“素素,我盼着你将我放在心上。”
……
白素神志恍惚的推开房门时,毕方已等得不耐烦。他健步上前,“素素,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白素定定神,只觉得今天脑筋不太够用。“你这话问得奇怪。柳公子就是柳公子,他还能是什么人?”
“他……”毕方欲言又止,转而问:“你可喜欢他?”
白素绯红着脸,避开毕方的目光。“我没来由的信任他,想亲近他。”
“素素,不管你对那张脸有什么感觉,你喜欢的人都不是柳照歌!”
白素皱皱眉,听得糊涂,“我并非是爱慕他的样貌。”她反问毕方,“你为什么这么讨厌照歌?”
“我是怕你为今日的选择后悔。”
谈话陷入僵局。白素顿顿,轻声下了逐客令,“毕方,你先出去吧。我想自己静一下。”
短暂的沉默。毕方身侧的手不由握成拳,他鼓起勇气问道:“素素,你喜欢我吗?”
“打打闹闹的不算喜欢吧……”
毕方无力的松开手。他想笑一笑,说声没关系;可他做不到。原来即使早知道答案,听心爱的人亲口讲出时,一颗心仍会抽痛啊。
毕方走回自己的院中,在石凳上坐到日暮,又坐到晚间。这夜的天空没有云彩,他清晰的看到北方一座星宿星位暗移,正南方有赤色流星闪逝——一切昭示着某位远古神族已红鸾心动。
……
那天之后照歌常常约白素出门,有时是去商铺,有时是泛舟踏青。白老爷会在窗后偷眼看两人互动,等白素回家却不多过问,大有纵容的意思。只是白素依旧作男装打扮,两人频繁的出游惹得传言盛极,《黑白双绝》一书竟再版三次了。
夏末的一天,白老爷让白素换回女装,亲自将她领到后花园小径。远远的,照歌立在绿意盎然的槭爪树下。白素好像明白了什么,转头向爹爹确认。
白老爷爱怜的摸摸她的头,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好孩子……去吧。”
于是她一步步走向那人,像是走向自己的宿命。
照歌说,大丈夫应效力朝堂,他决定去参加秋闱。他握住白素的手,紧了又紧,“等我。”这是他最后的话。
等我……
等我……
是什么在心中奋力挣扎,几欲破茧而出?
那年失去的人,等不到的归期,未说出口的话……
白素终是依偎在照歌怀里。
“好。”朱唇轻启,“寒暑几度,山水万重,我都等着你。”
白老爷和柳老爷站在廊下瞧着,又是欢喜又是感叹。两位中年人抹抹泪花,道:“这个亲可真是结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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