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

在可以预见的青春的岁月里，那将是我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一段记忆。年少时的哀伤静静地流淌，仿佛横亘了整部青春。

我抬头看了一眼正对的门外，大团大团的白色光线汹涌而入，就在这一片看不清的光晕中，我好像听见那些沉闷了一冬的树枝发芽的声音。小小村落的冬天总是离去得非常仓促，好像前一夜还漫天飞雪，早晨起来推开窗户就可以看得到春暖花开。老天爷似乎从来都不爱看痴缠的戏码，于是让所有的离别都来得泾渭分明，无论四季还是人世，都是如此。

明天之后，你们又要离开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哭号嘶喊得昏天黑地，只是轻声“哦”了一下，低着头走出了房门。

我仰起头看了看天，太阳的余晖把西边的天空染得一片绚烂，也捎带着染红了灰色的远山和光秃秃的树干。我用尽全力呼了一口气，一片白雾在我的面前抱成一团。

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喜欢春天。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们也不会做那南来北往、春去冬回的雁。

爸爸，可不可以再吻我一次？这一次，我不会再嫌弃你的胡茬刺痛了我的脸颊。虽然从小到大，你粗苯的手指总是会硌痛我的梦想，你可怜的目光总是无法照亮我想去的远方。可是，我多想再听你讲一次你从说书先生那里听到的故事，多想你将我高高举起放在你宽厚的肩膀上，多想你心甘情愿做我的坐骑驮着我遨游四方。其实我明白，你的故事再也骗不了我，我已经到了你的肩膀让你无力举起，你也已经被岁月消磨得无法带我遨游四方。所以爸爸，以后让我来讲给你听好吗？我给你讲老师讲过的红楼才起转头空的林妹妹和宝哥哥，讲“一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老臣心”的史可法，讲“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的岳阳楼。以后让我和你各乘一匹小马，我带着你仗剑走天涯。爸爸，所以你可以不要走吗？

妈妈，一想到你，我连睡梦里都是一片祥和的暖色。你的发丝像江南水乡里的一段温柔，飘进了我无知无觉的梦里。可不可以再为我唱一次曲儿，你的声音真的很好听，连安睡的雀儿都会被唤醒。我还想依偎在你怀里数星星，听你摇着蒲扇带着丝丝缕缕的风声。我还想吃一顿你为我做的饭，还想穿一次你亲手洗的衣服，妈妈你知道吗，那上面有你的味道。其实我明白，你的手指不再如以前一般修长细腻，你的容颜也逐渐风化在了岁月的风尘里。可是妈妈，你永远都是我心目中最美丽的人，压倒一众桃李。妈妈，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爷爷等在学校门口接送，也不需要奶奶再帮我洗衣服。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也可以照顾得好你。妈妈，所以你可以留下来吗？

这些话，我终于还是把它们交付给了门口的白杨树。我知道，你们不得不离开是因为迫于生计。我可以理解你们望子成龙的苦心，我也可以体谅你们栉风沐雨的辛苦。所以，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地去吧，我会听爷爷奶奶的话。只是你们千万别忘了，过年的时候一定要提前买好回家的车票，因为我一直都在等着你们呀。

明天过后，等待又将成为我的常态。

眼角晶莹剔透的珠子滚落在枕巾上，氤开了一大片。孩子到底是孩子，哭着哭着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这一觉我睡得很沉，仿佛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那里没有光亮，没有游鱼，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被一个湿润的吻惊醒，那是妈妈临走之前的惯例。只是这次，我没有勇气睁开眼睛。我怕宝贵的泪珠会被这枚吻震下来，摔碎在我孤单的心田里。

我听到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才敢爬起床从我的窗户里看一眼爸妈远去的背影。爸爸开着摩托车，身子佝偻得像一只可怜的青虾。妈妈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坐在后面，微微后仰的样子像笨拙的螃蟹。我能做的只有抹一把眼泪，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继续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安慰年迈的爷爷奶奶。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树梢鸟在叫。不知怎的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