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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玉门关，故乡就只能是故乡了。
马车厚厚的毛毡抵挡住了呼啸的寒风，王蔷撩开窗布，映入眼帘的恰好是碧蓝的湖泊，泛着些冰碴。再往前看，不远处就是匈奴的部落了。
她闭上了眼，最后回想她出宫前他的失魂落魄。那时候，她才明白高高在上的君王也如她一般，不过百尺宫墙一芥子。
君王不自主啊。
一
几个月前。
今日王蔷发现宫里的人有些不一样了。太监宫女一个比一个殷勤，昔日对她爱答不理的姐妹如今也亲热热地找她谈话。一会是尚衣局新做的好绸子，一会是御膳房新出的糕点，礼物如流水一般地往她那宫里送，不一会便堆积如山。宫女手忙脚乱地又抬进来一样礼物，却不慎把那小山撞翻了。她正打算过去帮忙收拾收拾，一道圣旨惊得她跌坐下来。
领事太监顷刻后离去，她却还愣愣地跪坐在地上。
一曲琵琶九重天。她原以为她只能做长门里的麻雀，却料不到飞上梧桐枝头的今日。
事情得从一双雁儿说起。
前几日，王蔷捡了只受伤的大雁。那大雁原本在天上飞得好好的，蓦地撞到了树上，直愣愣地掉了下来，正掉到她的房前。大雁是群居的鸟儿，可她抬头环顾了一下，却找不到她的同伴。再低头，雁儿扑棱着翅膀，似乎在挣扎。实在不忍，她拾起雁儿，进了房。
过了些时日，雁儿的伤好多了，她便带着它去花园戏耍，顺便也弹一弹琵琶，聊以自娱。
“美人弹琴，雁儿试飞，好一派祥和景象啊。”
她拨弄琴弦时，听到这句话，惊得起身，正撞见了一位男子——
“不知陛下大驾，妾身有失远迎”，王蔷低着头，不敢举动，却忍不住抬眼偷瞧:
昔日她想象里高高在上的君王，如今正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看看她，再看看远处的雁儿。她顺着君王的目光望去，却看见一双雁儿紧紧相拥。
后来她又为君王弹奏了一曲，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君王又走了，仍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对她的弹奏也不置可否。
我这琵琶，可比宫里的乐官还好呢。王蔷又揽了揽琵琶，远望去寻雁儿。
天上一双雁儿已盘旋已久，见王蔷注意到它们，绕了几圈后像远处飞去。
她心中升起些莫名的羡慕，不知羡慕的是它们双栖双飞还是羡慕它们的自由恣意。
二
一曲琵琶，她王蔷就从一名不起眼的秀女成了可当一宫之主的明妃。荣耀似乎来得太轻易。不过她已经在这宫墙里蹉跎了几许青春了，荣耀来得再快也不过分。
当她坐着步撵迁往妃子独立的宫殿时，多少女儿抻着脖子、望穿了秋水，同时也有一个画工灰溜溜地出了角门，而他正是王蔷多年在宫中不闻不问的罪魁祸首，毛延寿，那个受贿不成就丑化美人的画工。
宫外，北方来的“客人”在别院休息，同时筹算着讨要些什么物事作为讲和条件。宫里流出的美人图，吸引住了他。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如今宫里正有个佳人，尊下不应当把握机会吗?”画工一改出宫时落魄的模样，向异邦使臣献起了殷勤。
“是不是佳人还有待商確，但听闻贵国皇帝最近对她可是盛宠，我倒想看看他愿不愿意为了佳人倾国倾城了。”异邦人眯了眯狭长的眼，高耸的鹰钩鼻不屑地耸动了一下。
宫内，琵琶终日不休，夹杂着少女的嬉笑怒骂，偶尔有几句文人腔调的吟诵诗词声。四周院落里的女人咬紧了手绢，低声咒骂着。君王甚少亲临后宫，才来半日，就相中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秀女，真是气煞人了。
而她们愤恨的对象，眼下正沉醉在爱情的甜蜜中。君王风华正茂，体正貌端，还满腹诗书，活脱脱像个清雅文人，怎不让人心动?还是个难得的深情帝王，此前从未这般流连后宫，或是专宠一人。
窗外掠过一双雁影，忽的高飞，又倏地落到房檐上，交颈呢喃。
三
“不可!这事绝对不可，”年轻的君王站在几案后，紧盯着丞相“满朝文武，为什么需要一个弱女子去和亲?他们明知道我深爱明妃，这就是来挑衅，若是这次允了他，大汉威严何在?
”
对面的丞相松松散散地穿着宽大衣袍，姿态随意，捋了捋胡须，小眼睛里射出一丝精光，“皇上，自古江山美人不可兼得啊。三日之后，使臣就要走了。”
语罢，丞相拂了拂衣袖，转身离去。
几案伴随着君王的愤恨哗地倒地，奏折散乱一地，而本应批阅它们的人愣了愣神，跌跌撞撞地转向屏风后。屏风后是跌坐的地上的王蔷，目光呆滞。他忍不住抱住了她，贪婪地汲取最后的温暖。
三日后，灞桥外。王蔷怀里抱着个包袱，站在西风中，远望未央宫。
昔日她为了生计进了宫，成了那君王的千万附庸中的一个，日日打扮，只为了他的怜惜。本想着那日琵琶一曲之后，她就算是苦尽甘来，却没想到她还是个可以送人的物件。今朝是汉家天子的附庸，明日就是单于的玩物。麻雀变凤凰了又如何，还是笼中鸟，到底是供人赏玩的物件。
但当她望见了年轻君王脸上的憔悴，她心里的不甘与怨恨都消散了。
“蔷儿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了啊，”君王轻抚她的脸颊，“今天昭君出塞，什么时候才能苏武归乡。是我对不起你，我找不到能守关征战的将领了。委屈你做了虞姬，可怜我做了西楚霸王。”
王蔷语塞，君王原来也不自由啊，若说她是圈养的鸟儿，他不也是笼中困兽么?一行清泪，迎风飘散。罢了，为了他的国泰民安，她也不虚此生了。从此她再也不是名不见经传却快活自在的王蔷了，而是名垂青史的王昭君。琵琶一曲，两朝安泰。
她递出了怀里的包袱。“陛下，妾身这一去就用不着汉家衣裳了，不如留与陛下，好作个念想。等陛下得了新人，见了这旧衣，就又能想起我了。”
铁马丁丁，行路迟迟，长安却不可逆转地越来越远了。
四
马队停在湖泊边休憩，湖里还泛着些冰碴。
异邦的使臣和将士在远处支起了篝火，饮酒作乐，划拳声一声盖过一声。他们脸上泛着浓艳的红，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篝火的映照。
王蔷下了马车，到湖边透透气，作些休整。
湖边不断泛起涟漪。她捏紧了最后一块石子，又远远地掷了过去。
湖面泛起一圈圈涟漪，溅起水花，这次的涟漪却大了不少。
一双雁儿在空中盘旋，哀鸣。一只雁儿伴着使臣们的惊慌失措，一头扎进冰冷的湖水。
一声声哀鸣，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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