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14岁。黑暗里，看不清你的脸。我恐惧，胆怯。我感受到一双老得如同树皮一样的手摩挲过我的整片皮肤。窗外的树枝正在狂风中呜咽着，房间里没有一束光透进来。
在你九十岁的这一天，我们见了第一次面。
人生就像烤鱼，在一面已经烤了九十年后，如果能够成功地翻个个，就还能把另一面烤上九十年。
你还以为自己正值壮年。
可是当你看到我瘦小赤裸的身体侧躺在床的一边；当你企图分开我的一双腿，被挣脱的瞬间；然后你平静地躺在我身边，熟睡着，根本不知道我会看到你那张马脸，看到你脱光衣物后的年老衰弱。你会意识到自己的雄心壮志已经开始要土崩瓦解了吗？
你看到我是弱小的，贫穷的，孤立无援的。甚至这么小的年纪就要每天在一家工厂缝一天的扣子，晚上还要出卖自己的身体来赚钱。
你以为别人看不出你的丑陋，腼腆和过时。你忙着向相反的方向伪装，你觉得九十岁是重生的开端。骄傲的老头子啊，你说这是新生命的起点，还暗暗讽刺像这个年龄的人，大多数都已经死去。
所以，你疯狂地想证明自己是时候开始翻到另一面，再烤上九十年。你要找一个年少的处女，然后送给自己一个充满疯狂爱欲的夜晚。
于是，我们相遇了。
2
关于你的一切生活我都没多少兴趣，你已经在人生这条道上走了大半遭，而我什么都一无所知。我只是缺钱，我不知爱为何物，我永远也猜不透你耷拉的眼皮之下是疲倦还是激情。
你说，我亲爱的小姑娘，在这世间，我两孤单做伴。我也是感动的，就像你给自己倾诉，你说你变得极易落泪。我会怜惜你细腻的情感，我也相信你真的开始了另一面的生活。
就像是两个极端，我们相拥着就能永远一样。在那个破旧的妓院，廉价简易的床上。可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不止一次回顾自己的一生。在这个年纪，你曾骄傲地说，这一生和五百一十四个不同的女人睡过觉，就像是你干了什么丰功伟绩一样豪气万丈。
可一转头，你又说，这些风流韵事全是你墮落生命中的不幸。于是，你借我之眼，以我之手，记录下來。題目像是从天而将，“苦妓回忆录”。而我忧郁的亲爱的学究，你可否知晓，在你的九十岁，我的十四岁，你就融进了我的生命里。
你老了，年龄就像是屋顶上的窟窿一样，指示着你还能活多久。你没有了挚友，在你这个年龄，他们都安静躺在坟墓里面。就像你说的，他们都是有罪的灵魂，都去了那里，去承受自己已逝生命的真相。
在此之外，我想我还了解你什么呢？
你住在殖民时期一栋向阳的房子里，你的父母曾在此生活又在此死去。
你做了四十年的电讯编辑，往后的时间里，每个周五，你都有一篇固定的专栏要写。
你和五百一十四个女人睡过觉，然而你一辈子都是个没有未来，父母双亡的单身汉。
难以忍受的除了每日身体不同部位的疼痛，还有从五十岁就伴随着你的记忆空白。
你真正的生活开始于晚上十一点半编辑部关门之后，在那个红灯区任意一家妓院，你床伴数量之多让你两年荣获年度客户桂冠。
我们几乎是最陌生的人，我从来不曾知晓你的过去。关于这些曾经，你会好奇我也向别人打听过你吗？
我们又是最熟悉的人，你唤我亲爱的小姑娘那一刻，我就铁定了主意要和翻过来的这一面新的还能再活九十岁的你相互陪伴下去。
3
你为我戴上母亲的祖母绿耳环，又换上更合衬我肤色的另一幅。
看见我破旧的自行车——为了去缝扣子，我每天要横穿城市两次。你说它看起來实在是件不体面的破烂，和你心爱的我的身份实在是不相配，买给我最好的自行车，还不忘带着老年人的卖弄口气，故意让销售员夸你至少年轻二十岁。
我生日的那天晚上，你唱了整首的生日快乐歌，庆祝着我十五岁了。我初生的肌肤在你每一次的吻痕下绽放，你说那像是山野的香气。你说这是你最快乐的记忆。
你读给我一篇篇小王子，然后看着我一点点沉睡下去，你熄灭灯光，把我抱在怀里，直到鸡鸣。
“正是你为你得玫瑰付出的时间，使你的玫瑰显得那么珍贵。”当这样的话从你的嘴中缓缓吐出，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睡梦随着这一句话变得浅之又浅？
原来推动世界前进的不可战胜的力量并不是那些幸福美满的爱情，而是那些让人痛苦的爱恋。
不止你懂，我也深深沉醉。
4
我忧郁的学究老头子，你以为深沉只属于你，别我就什么都不懂，不仅仅只有你想要和我孤单做伴。或者，你以为在你这个年纪，就只能活给别人看。你说在公众面前你的生活了无生趣，而你对于我，就像我身体最私密的部位那圣洁的花朵，是最亲密的美丽秘密。
你要迈进九十一岁那个晚上，我们平静地躺着，你细数着十二点的第十二次钟声，你熄灭了灯，一声声荣耀的钟声和圣日的爆竹声一声声响起，他们都在为你庆祝，庆祝你平安地健康地活到了九十一岁。而在人生烤鱼的另一面，翻过来烤的这一面，我们才相伴了仅仅一年。
我忧郁的学究，我疯狂地爱着你。真正的生活刚刚开始，我的心也安然无恙，百岁之后的某一天，还要过很久很久才把这一面的共同的九十岁过完，在幸福的弥留之际，我们一起死于美好的爱情。
“我忧郁的学究，在这世间我两孤单做伴。”
你永远的小姑娘：黛尔加迪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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