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尤下
接第14章目录--斥鷃
因为那场梦,重锦一连几天心情都不怎么样。
虽然饭照样吃,话照样不主动说,偶尔追问多了也答一两句,但周身的气息就是莫名都让人不太敢靠近。
宽老板眼尖的发现,路过前厅时,那只被薅毛薅怕了的鹦鹉每次在看到那抹熟悉的人影路过时都忍不住把脑袋往翅膀下藏,唯恐惨遭毒手,但那只平时逮着它薅的手的主人只在第一次路过时,习惯性的伸出了手,但又还没触碰到时收了回来,然后就没有再朝那边看一眼。
眼看着他每天冷着张脸像是黑面阎王,宽老板消化不良挨到探路队其他的几个人在城守营那边的任务结束后,收工第二天难得主动把上次的忽悠话兑现了。
“今天都不干活了,带你们出去放松放松。”
重锦从偏屋里出来,刚走到前厅时恰好听到这么一句。
探路队没有不干活的说法,做得多拿得多,全看个人本事,但老板发话的意义就不一样。
这意味着这一天不开工也能拿工钱,短暂的静了一秒后,整个探路队的人瞬间欢呼起来,庭院里一时间热闹的像过年。
重锦走下台阶时,先后看到挨个过去激动的抱住宽老板,要不是顾及人到了年纪,估计能把人抬起来轮两圈以表谢意。
他直接漠视这场面,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来,拿了张饼面无表情的往嘴里塞。
塞了两口,听到宽老板点他的名字:“重锦,你也去啊。”
重锦这才缓缓抬起头,因为刚醒,脸上的表情很木,定了两秒后,无视了宽老板在内的一众殷勤切切的目光,冷淡道:“不。“
宽老板嘿了一声,挤开频繁凑在跟前卖好的两个人,纳罕道:“这几个小兔崽子天天求着我都没答应,怎么到你这儿让你休息你还不乐意啦?”
重锦不说话,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慢慢咀嚼。
宽老板坐过去,泡了壶茶,顺手倒了一杯给他,一边观他脸上神情,一边劝道:“今天歇歇,你这一个人干的活比我这半个队的人都多,回头我得找个由头把他们几个吃干饭的都轰出去。”
他手指比划了一下,后面两个人配合的发出一阵半真半假的哀嚎。
重锦还是没吭声,看起来比平时更冷一些。
一场惊梦带出的后遗症比他想象的要重,到现在他还隐约有些控制不住的躁动和不安,骨头和血液都不舒服。
这种情绪不能压着,更不能积在脑子里,只能转移出去。
所以这两天队伍里的其他人在忙城守营的事,他也没歇,每天早出晚归在外面跑,昨晚更是过了子时才回,后半夜又睁着眼睛到天亮,算起来总共才睡了三个时辰不到。
有这么个卖命的人,宽老板如获至宝的同时也懂得惜宝。
顿了顿,他自顾拍板道:“说好了,你今天别跑了。”
重锦心里回了一句“谁跟你说好了”,脑子里盘算着今天还可以去哪个地方重新摸一遍,就听宽老板又道:“年轻人精力旺盛有的是别的法子发泄,早就跟你说了,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他思绪被打断了一下,还没听明白,探路队几个人却突然吹了声口哨,发出哄笑。
重锦抬起头,木着脸不解的问:“什么方法?”
众人楞了下,上下打量着重锦,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哄笑声更大了。
宽老板“嘿”了一声,目光中流露出一种不太正经的光,道:“可怜的孩子,今儿宽叔就带你去体验体验。“
他们大惊小怪的样子让重锦皱了皱眉,他这几天有些敏感,当即放下筷子,起身就要走。
这个行为在众人眼中颇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探路队四人略略收敛了一点,宽老板也赶紧抬手拦他,手肘撑着桌子,身后往后靠。
原本从来没往那边想过的,此时上下打量着重锦十八九岁的少年面相,宽老板突然像是悟通了似的,试探道:“这几天不怎么睡得着吧?”
重锦看了他一眼。
宽老板成功领会了那眼神中“你怎么知道”的意思,十分理解道:“正常,年轻人嘛,我保证你今天回来能什么都不想,一觉睡到大天亮。”
重锦冷着脸,十分怀疑。
但他又确实很需要恢复那种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不想的状态。
等他把饼吃完,宽老板也喝完了茶,又逗了一波鹦鹉,再从里面出来的时候还换了身干净衣服,很好很丝滑的料子,跟平时的形象极度不符。
宽老板虽然上了年纪,但骨相还在,保留了几分年轻时的俊朗,此时这么一穿,有模有样的,刚刚那种不正经的感觉更明显了。
见重锦在看着,他索性张开手,笑问:“怎么样?”
重锦漠然的盯着他这身诡异装扮。
然而继宽老板之后,探路队另外四个也陆陆续续奇装异服的走了出来。
平时他们为图方便穿的都是束口紧腰的衣服,今天一个个都换上了宽袖衫袍,看起来像是随时要登台唱一出大戏。
宽老板乐呵呵道:“今天要去的地儿得正经打扮了才给进。”
他说着,回头准备把坐着不动的重新也赶回去换身衣服,可定眸一看他那张近乎雪白的脸颊,搭配一副倦漠又冷酷的表情,话到嘴边就收住了,自己找台阶下:“不过你不用,你有这张脸,就算披个麻袋那帮小妮子也欢迎的很。”
重锦对“小妮子”这个称谓皱了皱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半个时辰后,他的这个预感得到了验证。
宽老板口中可以发泄精力,睡个好觉的地方,正是不久前就指给他看过的那座七里城中新开的最高最大的酒楼。
酒楼是一座三层复式构造,里里外外都是人,远远可见两边挂着几米高的彩色灯笼,红彤彤的喜庆又耀眼,不过正门前匾额上写着的不是楼,而是“芳菲馆”三个大字。
走的近了,视线立即被前面拥挤的人群挡住了大半。
他们走到正门前,在一个小厮邀请的手势下走了进去,里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楼盘,门庭边站在守门小厮,庭内穿着鲜艳的少女来来回回,喧闹又繁忙。
烈酒和香料的气息一瞬间钻进了重锦的鼻腔。
大厅中央修建着巨大的水池,不知从哪里引来的水源,顺着池中的垒砌的假山假石源源不断的往下流,滋养出一片花草,绕着水池一圈则摆着十来张酒桌,男男女女在桌前玩笑打闹。
他们面前摆着酒,不时有人要求添酒,有的自己端起来就喝,有的让人身边的姑娘先喝,然后用嘴哺过去。
再往前走,画面场景大同小异,有唱歌的,有跳舞的,也有吹笛子弹琴的......女人在表演,男人在旁边鼓掌喝彩,间或夹杂着高声的尖笑。
宽老板见此情景扬起一边眉毛,四个探路队员跟着哦嗬了一声,眼睛都亮了。
重锦只感觉吵。
全场男男女女的谈笑玩闹声前仆后继的往耳朵里灌,吵得他一句也听不清。
于此同时,一个青衣女子持着透明绣花的圆蒲扇从旁边走过,眼神惊奇又新猎的盯着他看了好几眼,重锦不明所以的看回去,一直把那个女人看的掩面扑到同行的男人怀里才淡定的收回。
宽老板眼神也在那女子身上放肆打量,最后回头看他表情,“嗐”了一声,笑问:“喜欢这样的?”
重锦冷若冰霜:“不。”
宽老板笑了笑,四个探路队适时回头看了他一眼,接受到他的眼神后,跃跃欲试的情绪直接从眼睛里转移到行动上,各自熟门熟路的散开找人去了。
等四人走后,宽老板继续往前走,重锦视线追随着走廊曲折蜿蜒的绕了一圈,才在那边尽头地方看到了一条拾级而上的楼梯.
楼梯扶手上缠着花枝,一层层绯色轻幔从上面垂下来,那上面还有一层,人要少一点。
所以一上了二楼,他终于听清了嗡嗡的低语声,首先是一个女人。
“公子好久才来。”
“想我了?”这次是一个低沉的男声,有点黏,尾音拖得很长,重锦会怀疑他的鼻子堵住了,“家里管的严,实在抽不开身,来亲一个,心肝宝贝别不开心了。”
重锦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知道这个馆是什么馆了。
宽老板轻车熟路,上了二楼就抬手叫来了一个女人,像是这里的管事,说按照老规矩,准备个房间再整一桌出来,那女人娇笑着应下,扭着腰在前面带路。
宽老板曾说何四是这里的常客,看这架势他自己也不遑多让。
重锦看着他眼中越来越大的兴奋,识趣的没有跟上去,谁知宽老板倒没忘了他,走出一段距离后,回头对他道:“你在这里自己玩,今天的账都记在我头上。”
铁公鸡难得的慷慨,但重锦没打算领情。
站在楼梯间,绕开又一个边下楼边目不转睛紧盯着他看,朱唇含笑的红衣女子,重锦冷漠的原地转身,毅然打算离开,让宽老板他们自己玩去。
整个芳菲馆一半以上都是女人,他重新走到楼梯口时,又听到了几个低低细细的声音,是三个女人聚在拐角的地方闲聊。
”这次的不错,比上回那版像,“其中一个女人出声,尽量压低的语调中也难掩激动:”不枉我千辛万苦,花了大价钱才搞到手。“
说话间人影窜动,是另外两个女人围了上去,脑袋统一角度的低垂着,像是在翻看什么东西。
“真的是,红菊等你看够了也借我看看呗。”另一个女人咯咯笑了几声:“我还没见过那位南渊令主呢,这两天去城门他都不在。”
”我也是,我也要看。”
重锦一愣,不知道岳霓楼的名号怎么跟芳菲馆产生联系的。
而那边又响起两下翻页声,真情实意的感慨:“这张脸真能让人发疯。就是这眼神直勾勾地,有点瘆人!”
“渗人?我看你骨头都要酥了吧。”
三人忘我的谈笑,直到刚才那个女管事从另一头折回头,看到这边情形,警示性的轻咳了一声,她们才回过神来,一边躲一边手忙脚乱散开。
估计是怕被罚,推攘间连东西从袖子里掉了出来都没发觉。
重锦走过去,就看见地板上孤零零躺着的一本册子。
他弯腰捡了起来,想到那几个女人的话,抬手翻开看了眼,眼瞳顿时一缩。
——许多不同表情的岳霓楼或站或坐的出现在他眼前。
从眉毛眼睛到四肢身形都像极了他认识的那个,几乎跟真人相差无几,但又不尽相同,差别在画册上的岳霓楼身上大都衣衫单薄,眼神也很奇怪。
比如他随手翻到的这一页上的岳霓楼,是一个回头的姿势,可他衣服没有好好穿,宽大的领口敞到了后腰以下的位置。
整个后背除了一头黑发披散下来略略遮挡的了些许,其他地方大片雪白的皮肤,作图的人刻画精细,一笔细线甚至勾出了尾椎骨,岳霓楼回看的眼睛里像是有根羽毛,瘙的人有点痒。
重锦微微睁大眼睛,不敢想象真实的岳霓楼会露出这种眼神。
联想到这里是什么地方,重锦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莫名的心跳乱窜了一下。
按照刚才那个女人的说法,他没有骨头发酥,只是在合上册子时感觉有点虚热,他抬起头,目光巡视,想要找到那个女人把册子还给她。
他下意识觉得这个东西不能随便让人看见。
正张望时,忽然一道耳熟的声音响起,有人从旁边的隔间探出头叫了他一声。
“重锦。”
是何四的声音。
“真的是你!”重锦循声抬起头,何四就从离间走过来,上下扫了他一眼:“刚才看到探路队的几个人,还想着你会不会也来了,没想到真能碰上。”
其实因为城守营那单生意他们已经碰过了几次,但始终没有搭过话,此时突然被叫住,重锦疑惑的看着他。
何四好整以暇的打量着他站在楼道间东张西望,局促不安的神情,轻轻的“啧”了一下,引得路过的男女注目回望,才慢悠悠道:“你是来找人,还是自己来玩?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
介绍什么?
重锦没说话,就看见两个女子在何四的一个眼神示意下,突然走过来贴近他,一个劲儿的将他往上面拱去,他身体戒备性的绷紧,因为不想与人触碰,就这样一路被拱到了何四所在的卡座前。
下一瞬,另一个女子红葱似的手指就夹着酒杯凑了上来。
“好漂亮的小公子,是四哥的朋友吗?”
“小公子多大,能喝酒吗?”
公子这个词突然的绕到自己身上,重锦皱了皱眉,他没经历这种场面,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女子过分贴近的姿势让他很不舒服。
见一个女子大胆的抓着他,重锦冷然道:“放开。”
女子不仅没有放开他,反而咯咯的笑着,目光在他脸上留恋,半个身子都要靠到他身上,重锦用了点力道挣开,退到一边,戒备的样子让他看起来有点像是故作镇定的紧绷。
“不好意思了?”何四看着他笑。
见重锦还是没说话,他又道:“来了这种地方,就不要拘着了,你要是不喜欢红颜素雪,我再给你叫其他人,这里我熟,喝一杯?”
他说着,两个女人再次无视了重锦一身的冷漠捧着酒杯靠近。
重锦凉飕飕的抬起眸。
“你似乎很讨厌我?”何四眯了眯眼,眼睛里扫过一抹情绪。
重锦没吭声,但无端的生出了一丝烦躁。
“其实你该谢我。”何四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道:“要不是我让十一琅嬛的人在城门口截住了范郧,等他妖化的时候,第一个就会咬断你的脖子。”
重锦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但对于范郧那件事他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可说的,尤其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他压抑下心里躁动的情绪,转身准备离开。
刚一动,又被何四强行拦住了去路。
何四伸手将其中一个女子手中的酒接过去,自顾自的横在他面前,道:“好歹相交一场,真的不喝一杯?”
重锦脸色彻底冷了下去。
下一瞬,“砰!”一声脆响。
何四一个激灵,手中酒杯炸成碎片,他反射性松开手,仓皇往四周看。
重锦伸出一半的手适时顿住,也愣了一下,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欢声笑语的一楼大厅缓缓安静了下来,中央让出的一片空地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这个人刚刚朝这边飞了一箭,正收手走过来。
修长挺拔,是一个他刚刚还在画上见过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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