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锦豪老师死了，他来支教，给自己起了个小孩习惯的名字：柱子。
柱子老师死了，小孩们都哭坏了。梅子说：“再也没有这么好的老师了。…”小胖把球踢飞了，蹲下嚎哭。老师兼校长的李拐子吓着了，一校园嚎哭的小孩太吓人了。狗都惊了，叫乱套了，嗷嗷地。李老师敲了树上的钟，一百年前的老钟，声音清脆，小孩们呜呜着进教室了。教室里全是柱子老师的影子，小孩们又一通嚎哭。李拐子说：“都不许哭了。…”小胖说了句话，李拐子懵了。小胖说柱子老师是英雄。柱子老师是攀缘死的，橡树岭陡峭，攀上去的就柱子老师一个。顺子也说：“柱子老师是英雄。…”小孩跟着喊。课没法上了，李拐子叫小孩回家，明天正式上学，说：“升旗，不许迟到。”操场上有旗杆，小孩们早到半小时，列队升旗。二十几个小孩，伸出小手敬礼的样子李拐子很喜欢。李拐子六十一岁了，橡树村得翻山越岭，没合适的老师来，李拐子就当了老师。
老婆说：“咋回来了？”李拐子烦气，懒得搭理她，老婆就去喂猪了。李拐子家族都面相奇特，到底奇特在哪儿，好像也说不好。刘公安来了，说：“徐锦豪老师是坠崖死的，认定了。…”李拐子说：“那还能咋死，这地方时常连个人都没有。”刘公安嗤嗤笑，说：“程序是程序嘛。”喝茶、又喝酒吃饭。李拐子老婆做的“三杯鸡”出名。小孩们又生事儿了，来了一帮，递了张课本撕下的纸，是请愿书。李拐子懵，说：“啥请愿？”小孩们不说话，刘公安一看，小孩们要求把柱子老师埋在橡树村的坟地。刘公安说：“柱子老师是城里人。”小孩们说：“俺们知道，才请愿啊。”小孩们想每天能看到柱子老师。李拐子说：“挂张照片在教室就行了。”小孩们还是要柱子老师埋在橡树村。这得柱子老师家人同意，祭奠什么的，人家不方便。小孩说他们会祭奠柱子老师的。刘公安叫小孩们先回去了。李拐子叫刘公安别把柱子的尸体埋这儿，会成孤魂野鬼。这话有点儿鬼魅，刘公安吓着了，说：“咋呢？”话变成文言文了，李拐子的意思，小孩一长大，各顾个，这些承诺就不见了。刘公安干了酒，回去了。外头起风了，胡同里怪响。几个土拨鼠样的小孩从树后一出来，刘公安吓一跳，说：“干啥呢？”小胖说李校长恨柱子老师。刘公安差点儿犯了羊癫疯，说：“你们啥意思啊？”顺子说李校长咬牙切齿，说要让柱子老师滚蛋。是顺子在厕所里蹲坑听见的。酒上头了，刘公安糊涂了，说：“你们先回去吧，我知道了。…”
转天李拐子早到了学校，眼见升旗了，来了一半小孩，李拐子去省城培训，柱子来替他，世界就变了。列队升旗不升了，早上柱子老师自己把旗升起来，小孩们踢球玩儿，宣誓也没了。一半小孩升旗，没来的都写检查。叽叽喳喳的声音在村子里游走，李拐子老婆脸色煞白，说：“拐子，你跟我说实话，柱子老师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李拐子的坏腿撑不住了，单膝跪地了。老婆吓毛了，眼泪下来了，说：“你真干了呀，下跪也没用啊。…”李拐子撑起自己，说：“滚！…”柱子老师的家人来了后去橡树崖祭奠，小孩们都去了。周六，李拐子拦不了。小孩们哭地呜呜地，央求把柱子老师埋在这儿。刘公安把小孩的请愿和李拐子老师的想法说了，柱子父母还是决定把孩子带回去。柱子老师父母要这样，小孩们不知道怎么办了。顺子脑子不小呢，说：“可这儿是俺们的家，都要祭奠家里的人，柱子老师也是家里人啊…”小孩们又哭泣着要柱子老师留下。柱子家人最后给感动，同意把柱子留下，带牌位回去。柱子妈眸子给泪水包裹了，说：“他也许愿意和你们在一起。…”乌鸦在远处看着，着急地直蹦达，人走了它们好吃好东西。顺子和小胖这些小孩送柱子老师家人，说：“爷爷、奶奶，俺们会照应柱子老师的啊…”
夜里柱子老师的坟前出现了个鬼魂，顺子、小胖几个小孩怕柱子老师害怕，过来陪他。一看见鬼，小孩成了童子军，趴草丛里哆嗦着看。鬼一走，小胖认出鬼来了，是李拐子校长老师。小孩们去柱子老师坟前坐着。顺子说：“李老师白天来了，为什么现在又来？”胆大包天的“花木兰”女孩梅子说：“和我们一样吧，来陪柱子老师啊？”小胖说：“不会的，他恨柱子老师。”好像是这样，大家不知道怎么办了。梅子说：“你们说，李校长老师为什么恨柱子老师啊？”都没想过，柱子老师不叫他们一大早跑来升旗、宣誓，叫他们好好学校，还建了小小图书馆，踢足球，玩电脑。柱子老师自己买了三台电脑，还联网了，说：“这样，你们就和外边的小孩一样了。…”小孩们都很激动，为什么激动他们也不知道，放学都不想回家了。陪了柱子老师一会儿，小孩们回家了。吃饱喝足，小胖一睡觉就糊涂了。李老师校长和柱子老师打起来了，柱子老师变成了佐罗，李校长老师是上校，柱子老师被一剑刺死了。电影不是这样的啊，小胖大哭，胡乱叫喊，醒了，是梦啊。睡不着，小胖想起件事儿，李校长老师和柱子老师争论，小胖交修改的作业听见了。李校长老师说：“每天升旗、宣誓，小孩会更爱国呢，咋能取消了？”柱子老师嗤嗤笑，说他们都是小孩，学了知识爱什么不爱什么，自己就知道了。小胖没搁作业本，吓跑了。
李拐子老师在河边唱秦淮腔，把老婆吓坏了，叫了黄大夫来。李拐子老师唱得不错，黄大夫嘻嘻笑，说：“唱个戏咋啦？”李拐子老婆表情诡异，像鸟一样说话：“这是俺唱的，他从没唱过啊。”黄大夫说：“李老师，唱啥呢？”鬼魅了，李拐子老师满脸泪痕，说：“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神经了，好像又不像。黄大夫说：“老李，你到底咋了？”李拐子老师一说话，好像真神经了，说：“你听，听见没？”天上有王奶奶家破棉絮样的乌云，天黑咕拉唧地，黄大夫头皮都麻了：没声音啊。只有两只鸟叽哩哇啦地在叨叨什么。黄大夫说：“走吧，去我那儿喝一口。”酒舒筋活血，血流一块，李拐子老师脑子给冲开了，说了委屈，有人怀疑柱子老师的死和他有关系。黄大夫吓一跳，李拐子不是愤懑不知道，咬牙切齿，模样又怪异，挺吓人。黄大夫早些年爱看电影，想起了座山雕。黄大夫说：“喝酒喝酒，这种事儿不是说说就行的呀？”酒一喝多，话就多，舌头硬了，才停住。李拐子校长说了他两个大爷，都是内战英雄。黄大夫知道，在陵园埋着呢。李拐子老师给小孩讲二大爷、三大爷的英雄故事，柱子老师叫他不讲这些好。李拐子校长说：“咋，这也说不得？”柱子笑嘻嘻，说和平年代了，和小孩老说这没意思。李拐子说：“这话叫我恨得慌。”好像吓人了，黄大夫说：“老李，咱们哥们儿这么些年，我说，你不是真干了什么吧？”窗台上有只猫，李拐子看着猫，人走神儿，说：“俺不瞒你，那天…”村民叫耗子咬了下体，跑来求救，话没说下去结束了。
传闻太多，刘公安在村里转悠，说：“黄大夫，你咋看李拐子的事儿啊？”黄大夫嗤嗤笑，说：“拐子这人是僵化点儿，可别的，是不会的。再说，你们不是有定论吗？”刘公安说了一个字儿的文言文：“着。…”走了。月黑风高夜，一个鬼影在墓地站了会儿，是谁不知道。早上上学没老师了，李拐子找不着了，自这天起就没了。李拐子老婆叫人摸不着，哭泣不找人，说拐子走了。橡树村小学来了个援教的女老师，小孩们跟新老师上学。李拐子老婆有点儿神道了，自己唱秦淮腔，调子凄苦地叫人掉眼泪。黄大夫不时过来看看。李拐子老婆说：“拐子那天和你说了一半话，成了他心病。…”柱子老师攀岩的地方有石英石，锐利的厉害，应该和柱子老师说一声。李拐子和柱子老师吵了架，一凶恶，就没说，柱子老师就断了绳子摔死了。黄大夫愕然，也没什么好说的，问：“知道拐子去哪儿了？我去找他。”李拐子老婆笑，笑完了哭，说：“拐子八成没了。”掉头走了。到了年底，李拐子老师还没回来。祭奠日，墓地烟雾缭绕。柱子的老师的坟前堆满了各种祭品，有吃的，有小孩的画、成绩单，梅子和女孩摺叠的纸鹤。小孩们给顺子和小胖带领，给柱子老师鞠躬后，回家过年了。年三十那天学校没人了，暴雪和狂风一块儿来了，旗杆被折断了。几只乌鸦落在旗杆上，“呱呱”地叫，鞭炮一响，像鲁迅说的：箭也似地不见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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