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瓦屋院也有雨声
二十九
根儿爹娘,还有桃儿、杏儿,一大早还没吃饭就被两个民兵带到了大队部,大个子民兵指了一下正屋中间的方向,小个子民兵一声呵斥,“去!都蹲到支书办公室窗台外面,老老实实地等着,不准走开,也不许说话!”
根儿爹娘一干人相互瞅了一眼,大眼瞪小眼,眼看着那大个子民兵的胳膊搭着小个子民兵的肩,瞧都没瞧这伙人一眼,就说笑着进了民兵指挥部的屋里,也只好听从指令乖乖地蹲在了大队院子里那一排长长的青石台阶上。
大队部的院子很大,估计四亩地还要多一些吧,却只有坐北向阳的一长排简易瓦房呢,阳光初上,明晃晃地悬在头顶,刺激人眼睛难以仰视,空旷的院子,连一颗树儿都没有啊,秋风儿寒凉 肆意地来回游荡,好大一会儿时辰了,台阶上这一家人都鸦雀无声,根儿爹吸进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慌乱中紧了紧领口,转头瞧了一眼根儿娘。
根儿娘面色铁青,绷紧了的脸皮看不出一丝儿表情,仿佛是一块炼钢炉子都难融化的特种钢板哩,桃儿有点胆怯,紧紧地挨挤着根儿娘,杏儿却离她们稍远一些,歪着头直勾勾的眼神,仿佛死死地钉入墙角的砖缝里了呢。
大队部的院子里,人渐渐多起来了,一个熟悉根儿爹的爷们,远望着根儿爹娘一家人,如一群马戏团的猴子般 突兀地老实蹲在那里,眉眼中露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村支书晓得了吗? 他老人家想管这事?”,旁边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就凑过来,咬着耳朵小声地打听,“出什么事了? ”,那爷们也不避讳,高声说道,“根儿爹一家子打了家里老人呢。”,“吁—— ”,一时间围观的群众就嘘声不绝于耳了。
根儿爹起先并没感觉到太大的危机,不管怎么说都是蛮爷先动手打了自己啊,而自己额头上那一层层包裹着的纱布,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不过,随着围观群众的增加,他的额头开始冒汗了,那七嘴八舌的议论讥讽,那四面八方的鄙夷眼神,全部指向了自己的脑门啊,仿佛马上就要汇集成一个澎湃大河中的急流漩涡儿了呢,然而,深陷其中的不仅仅有自己,还包括了自己的家人们呢。
根儿爹又偷眼望了一下根儿娘,她依旧是大义凛然的样子,桃儿却悄悄地躲到了根儿娘的背后,杏儿反而挡在根儿娘的前面,只是杏儿紧紧地抿着嘴唇,垂下去的睫毛上已然挂了一滴晶莹的泪儿呢。根儿爹痛苦地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他的心里很清楚,自己以及根儿娘,还有桃儿、杏儿都是一百个不服哩!但是,他不明白,那么多“吃瓜的群众”,为什么把手指尖儿对准了自己,像一根根利箭要射穿自己一家人呢?
“支书来了,大家让开吧。”,也不清楚是谁喊了一声,刚刚还围拢在一起的群众,马上就闪开了两边,人群散开的空挡中,根儿爹以崇敬的目光远远地望了过去,三个清一色扎着武装带的干部,英姿飒爽,呈“品”字形小组战斗阵形,一路向前 推进过来,打头居中的中年汉子气宇轩昂,自然就是李家村支部书记了,只见他腰杆笔挺,步伐坚定,目光如炬,头戴棱角清晰的黄色军帽,身穿深灰色平展展的干部口袋服,脚踩黑绒面儿的软底圆口机制布鞋,大步流星,挟着一股儿劲风而来,稍后的左侧是精干利落 梳着一头齐耳短发的妇女主任,稍后的右侧是左臂上佩戴着红色袖章的民兵连长,这三人可是李家村的核心人物啊,根儿爹眼瞅着她们进入了支书办公室,或许开了个小会? 或许还研究了一会儿村里的工作? 反正根儿爹觉得,这一次的等候是从来都没感受过的漫长。
又过了一会儿,大个子民兵被妇女主任喊了进去,再过了好一会儿,大个子民兵才出来喊根儿爹娘,还有桃儿、杏儿都进去呢。
村支书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严厉的眼神注视着前方,妇女主任和民兵连长在他的两侧挺拔地站立着,而根儿爹娘,以及桃儿、杏儿靠墙站成了一排,在那威严目视的震慑下根本抬不起头来,“根儿爹,你来讲讲,蛮爷、蛮奶奶都是李家村德高望重的老人,你们一家人为什么要打她们?!她们是生了你 又养大你的爹娘啊,如今已是年迈,满头白发 步履蹒跚,你们怎么就能下得了毒手呢?!”
“我…,我…我们错了…再,再也不敢了。”,支书的目光只是四下里扫了一眼,根儿爹便如触电般打起了寒战,哆嗦着语无伦次地结巴起来。
“哼!错了? 怎么就错了呢?!对待自己的父母,都是冷血粗暴,要打就打,要骂就骂,没有丝毫的情感,何谈无产阶级兄弟姐妹之间的情感呢?!你的思想很危险,你们全家人的思想都有问题,必须深刻反省!”
根儿娘低着头看着脚面,也只是脖子梗了一下,村支书的训话声,就又一次如晴天响雷一般 在这一家人的头顶上炸开,“我都了解清楚了,是蛮爷先打了根儿爹,但是,这只是蛮爷教育儿子的方法不对,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可以沟通化解,但是,根儿娘 ,你私心作怪,借机闹事,狠心地对年迈的公婆,大打出手,毫无疑问,就是一种犯罪!当然桃儿、杏儿也是从犯呢。”
根儿娘听村支书说自己犯罪,一时间就被吓傻了呢,“怎么办啊? 支书啊,我们该怎么办呢? 都是我不对,千错万错,是我的错啊,不干桃儿、杏儿的事哩,求求支书您了,她们都还是孩子呢…”
“我们的国家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的社会是社会主义的新社会,我们的理想是伟大的共产主义,全国上下都在热火朝天地学习雷锋精神,提倡大公无私,乐于奉献,互帮互助互爱呢,而你们一家人,封闭狭隘,自私自利,思想极端,与时代潮流根本就是格格不入嘛,当今社会如何能容你为一己之私,恃强凌弱 殴打老人呢? 更加不能容忍的是,你们忘恩负义 野蛮无耻,竟然殴打了自己的父母!这是在公然挑衅社会主义的道德风尚啊,虽然蛮爷 蛮奶奶这一次受伤,并不是十分的严重,但是,这件事情必须严惩!
根儿爹,小队会计你就别干了,今天下午带上铁锹,到农田基建的工地上干活儿去!你们必须写出深刻的检查,我会观察你们改错的态度和决心,也会征求雷爷、雷奶奶的意见呢。是需要在村里的大戏台子上向全村人民做保证呢? 还是需要在广播大喇叭里做检查呢? 等我看了你们的检查后再决定吧。”,支书摆了摆手,民兵连长发话了,“把她们带下去,让她们写检查!”。
蛮爷和雷爷进入大队部的时候,根儿爹娘带着桃儿、杏儿,已经在大个子民兵的引导下回到了村支书办公室。蛮爷和雷爷,远远地听到了村支书愤怒的吼声,“ 歪歪扭扭地写了些什么呢!? 不从主观上深刻反省,不结合时代潮流要求自己,不重视学习,不懂得反思,冥顽不化,虽然你们口头上认错了,但是心底里也是这样想的吗?!”
满头大汗的根儿爹,眨巴着小眯缝眼 一副惶恐的样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村支书,“我…我错了,我们一家人都犯了…很严重的错误呢,只是,唉,我们文化水平太低了,知道错误的…严重性,却实在是写…写不出来呢。”,根儿爹一边擦汗,一边结巴地说着,却一扭头看到蛮爷和雷爷走进了屋里。
村支书起身,招呼了蛮爷,“蛮爷来了,快让蛮爷坐下…”,妇联主任从旁边的屋子搬过来两把椅子,蛮爷和雷爷就坐下来了。
根儿爹的小眯缝眼忽碌碌地转动着,竟然如绝望中盼到了救星,扑身向前,一下子跪倒在蛮爷的跟前,“支书啊,要不我们全家人当面向我爹娘请罪吧? 我们是真没文化,不会写…写检查的啊。”,村支书厌恶地扭过了头,微笑着望着蛮爷,“您觉得呢? ”
蛮爷瞧了瞧雷爷,雷爷马上站起来说道,“我叫雷爷,是蛮奶奶的亲弟弟呢,也算是根儿爹的长辈吧,就公道地说上几句话吧,正所谓 树有根 水有源呢,根儿爹娘,还有桃儿、杏儿,她们有千错万错,也脱不开蛮爷、蛮奶奶家庭中对思想教育重视不够的错误,致使根儿爹娘形成了狭隘和偏激的思想,更没有一个积极向上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哩,不思勤俭朴素 自力更生,反而怨天尤人,一味地苛责于爹娘,试问哪一家父母,不是殚精竭虑地为着自己的儿女呢? 又何至于‘不把自己的儿女当亲生’看待了呢? 由此而结怨于父母,实在是一种愚昧无知啊,天下恩情莫过于父母,而根儿爹娘不知孝敬感恩,却残忍地拳脚相加于蛮爷蛮奶奶,也远胜于禽兽之薄情寡义,猪狗之少廉鲜寡耻了啊,如此行径,哪里还配是毛泽东思想教育下的新社会一员呢,教训深刻发人深思,也使我震撼呢,不过对于一个人的思想教育,也绝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既然根儿一家人现在想当面对蛮爷、蛮奶奶认错,我个人觉得就准许了她们吧,毕竟写个检查对文化水平很低的人也不太容易呢。”
“雷爷说的有道理呢,我和蛮奶奶都是没文化的人,教育孩子们确实是重视不够啊,况且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有错在先呢,我的性格暴躁 脾气也急,虽然年纪一大把了,却像一个爱撅蹄子的倔驴,着急上火中就打了根儿爹呢,而且,还打在了根儿爹要命的部位,其实,我也早就后悔了,自己怎么就控制不住失手了呢。”,蛮爷满脸的懊悔,向着村支书苦笑了一下,就不说话了。
村支书沉吟了一刻,“既然蛮爷如此说了,那你们就把根儿爹娘一家人领回去吧,但是,根儿爹娘一家人要当面向你和蛮奶奶赔罪的事情 决不能免,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根儿爹娘一家人听到支书说可以走人了,已是万分欢喜,自然是答应得非常爽快了,蛮爷和雷爷也仿佛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也应了一声,随后就离开了村支书办公室。
妇女主任追出了门来,悄悄地吩咐雷爷,“我看你是个明白人呢,村支书已经狠狠地批评了根儿爹娘一家人,但是,她们的思想认识上还远远没有触及灵魂呢,还希望你们当长辈的要耐心地教导她们,特别是桃儿、杏儿还很年轻,都被根儿爹娘教育成不通情理了呢。”
雷爷点头谢过了妇女主任,蛮爷与根儿爹娘一家人却走远了呢,于是,雷爷也加速了脚步,蛮爷、根儿爹还有桃儿,仍然满心欢喜地向前走着,根儿娘和杏儿却板着个忧怨的脸儿,一边走着,一边不时地“回首一眸”,远远地瞪了一路小跑着的雷爷,雷爷放慢了脚步,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凄凉,自言自语了一声,“我这是怎么了呢? 大中午的太阳总会有一点儿晃眼,那也不至于刺痛了自己的眼睛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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