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者正华
在我接触过的书画家里面,正华应该是最没有个性的一位。现在是冬天,他总穿一件紫色条纹的土布中式棉袄,系一条黑格子的驼色围巾,围巾的系法老派,在脖子上绕一圈,一头垂在胸前,另一头甩到肩膀后面去。这种装束是唯一可以使人联想到他画家身份的地方。除此之外,他显得太过于普通,普通到丢进人群,立刻就会被淹没。比方说,你对别人说起某次朋友聚会,提到了熊大,提到了张三,甚至提到了王五,却很容易疏漏正华。
和者正华
这当然不是说正华在朋友心目中不重要,相反,当你闲来无事,一个人安坐把茗,怡然自得时,如果有一个人在你念想的河流上自然浮现,那么这个人极有可能会是正华。他的好、对社会和他人的善意,都揉合进了时时事事的行为里,让人受用在心,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所谓“和光同尘”,正华未必做得最好,但一定是最具践行意识。这无疑是一种修行。我有一种感觉,觉得正华总是处于某种警觉当中,生怕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换一个说法,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生活中不乏谨小慎微的人,一些人的谨小慎微是基于对他人的戒备和防范,是一种自我保护,而正华的谨小慎微则是发乎于纯良心性,是宅心仁厚,周全人事的表现。反应在日常生活中,有时却不免让人感觉他过于谦恭。前些日子,我们同在蜀中住山,因为事务的原因,隔三差五便会往返于什邡与成都之间,每次都是正华开车。我几次嗔怪于正华对其他车辆和行人的礼让。因为,他的让不是即时避让,而是早早把车停住,等着让,让过一个不作数,还要再让一个。我尽量沉住气,说他,像这种情况,你完全用不着让,稍点一下油门就过去了。
正华说:“没关系嘛,让他们先走嘛。”
我说,你这样一来,把后面的车都压住了。
正华惊讶地“啊”一声,忙一边起步,一边回一下头,对着车后窗外面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和者正华
住山期间,赶上乘清长老107岁生日。生日前两天,我和正华一同皈依在了长老座下。长老赐我法名本融,赐正华法名本证。我惊诧于长老如如不动的法相背后的洞彻精微,我离圆融差得远,长老乃赐本融之名,实有省策之意。正华是佛之道法身体力行的证悟者,故而得名本证。住山一月,我完成了食荤到食素的转变。正华不需要经历这个过程,他早就是一个恪守坚定的食素者。每天,拾柴、炊煮、清扫整理,一应劳作之后,他便在寺院和院外山谷转悠,选景写生。有天上午,我陪他在千佛塔塔基平台上画画。我感动于山中清明和寺庙殿宇的法喜气象,思量着诌出几句打油诗:
此山是宝山
我身非客身
横心睡琴醒
弦鸣一声唵
正华觉得好,随即为诗配上一幅画。画完最后一笔,他手中管毫悬停在画面上,偏着脑袋左右端详,突然大喊一声“好!”。这个细节使我看到,正华是有豪情丈夫气的,只是他的豪情丈夫气不着于相,而是涌荡于胸中,抛洒在纸上。
和者正华
又一夜,在杨枝内院对山画室,正华将他在山上完成的一批画稿捧出来,请空一师评点。空一师逐张把看,越看越欢喜,说:“看看,跟你之前的画气息不同了!这下知道古人为啥倾心山野了吧,不入深山,何来山林之气?”
正华信然,思忖道:“好,我就在山上住下去,养养山林之气。”
和者正华
现在,我已经回到了丽江,正华仍留在蜀中山里,如他所言,他在养山林之气。山林气是什么?绝尘?清明?拔崛?逸远?都有吧。这般气息,机巧者不可得,功利者不可得,铿吝者不可得,乖戾者不可得,唯有像正华这样温和冲淡、宽容中正的和者,累经浸染,便有了。
和者正华
回到丽江的第三天,忙碌过后,我一个人安静地喝茶。这时,又想起正华。于是,打电话问候他。正华的声音里满是喜悦:“我很好啊!”
我开始思量正华之于朋友的意义,他好像是专门让你在一个人心平气和的时候念想的,想起他,你会感觉特别踏实安全,哪儿哪儿都舒服,世界大同,天下太平。他好比是一块质地细腻温润的脂玉,静静着伏在你念想的河床上,流沙泛涌时,你注意不到他,一当河水清澄,他便跃然于眼前,拈起脂玉翻转看,上面刻着:周正华
和者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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