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极泰来

素素在“五一”小长假没有安排出行计划。

她把自己放任在自己的屋子里想过几天不想干嘛就不干嘛的日子。

窗外的蓝花楹树叶在阳光下溢出嫩绿的光发散着勃勃生机，树尖上窜出一支又一支结满花苞的枝丫。素素知道过不了多久这里会开出一大片梦幻般的紫色来。

“紫气东来”，素素的心里突然冒出这个词，“紫气东来是不是意味着否极泰来呢？”她想这也许是个隐喻。

井喷的五一旅游盛况被各大平台争相报道，自由的人们在不再被束缚的今天所表现的一切畅快和愉悦仿佛不曾经历过“疫情”。现如今素素无比轻松甚至有些无所事事的生活也仿佛不曾被无助、纠结、沉重、伤痛捆绑过。

在遗忘和铭刻之间，素素并没有刻意选择其中一种，她只是有点不自觉地回避。这样选择的好处就像夜行荒野之人，选择不去回头望，一直前行，背后发生了什么，只要不回头，就当什么也不曾发生一样。

回避在大多数时候是奏效的，一切如常。

不奏效的时候往往是冷不丁地出现的。有时是洗碗洗菜时水龙头里的水会流淌出的一些或温暖如春，或冰冷刺骨的画面。父亲的容颜时而英俊潇洒，时而狰狞易怒，有时是一段旋律在耳边响起时，素素就变成了小时候的素素，那个时候多么美好啊，父亲不曾老去也不曾被病痛折磨，那些年一起听过的音乐，一起聊过的书和电影从来都没有暗示过这一切都会随风远去。

“你会想他吗”？先生问她。

素素抿嘴不答，只是回身抱了抱先生，但心底涌动的痛她想他并能感同身受。

素素知道这种痛人人都会有的，人人都不可回避。人这一生谁不是迎来送往地经历血缘的代代流转，只是太多的人总是在得失间没做好充足的准备罢了。

疫情彻底不抵抗的前一周，父亲走了，这一次是真的走了，十年间打120，签病危通知书的次数太多次了，这次素素以为会和以前一样又会顺利过关，以至于把医生提示做好思想准备的话也当成了口头禅，不相信自己近十年的苦心照顾会打水漂。

父亲的一生充满了对理想主义的精神追求和对现实生活脱节的幼稚感。他多才多艺，细腻洒脱，常常沉溺于自己的个人追求而不顾他人，他执拗清高，有教养，但心胸不够宽广，对人对事常常打标签，目光高远却又对吃苦耐劳敬而远之。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性格缺陷下，当他的肉身被病痛磨得千疮百孔时，他那旺盛的精神追求不曾停歇地使他的性情越来越趋于郁闷和暴躁。

这十年，父亲的慢性病让他不能离人照顾，母亲已离世多年，素素理所当然地承担起照顾和陪伴父亲的责任。让素素始料未及的是，母亲生前对父亲性格缺陷的各种吐槽一直被素素视为夫妻间的日常琐事，如今却一桩桩一件件呈现给了她，让她对母亲的承担和忍耐多了一份感同身受的理解和对母亲的愧疚。

十年间，素素对父亲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医嘱了然于心，而父亲却任性妄为，将日常养生原则当作俗人延命所为不屑一顾。可一旦身体亮红灯，不管素素在哪里，必然也是必须第一个到场解决问题的人；

十年间，父亲的心智一直很“年轻”，再好的物理空间也阻挡不了他拖着病躯追求年轻时代遗留下的情感遗迹，那是他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哪怕故事的主人公们都已老去；

十年间，素素的精心照顾和苦口婆心的引导在父亲看来既是理所当然又是束缚管束。他对她又爱有恨，既想挣脱她又要依赖她，像极了小时候她对他的感受。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一次次的冲突和一次次的再照顾。

“你们这是在相爱相杀”。弟弟对素素说。素素不承认，她觉得自己从来都是对父亲好的，是爱支撑她走过了十年，这十年的日常点滴从一开始的无怨无悔到后来的心力交瘁都是父亲变成了自己我想看到的样子，素素和父亲的每一次冲突无一例外都是素素想父亲按自己希望的样子去活着而父亲并不买账。

那个不再是从前父亲的人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仍然没有收敛他父亲的锋芒，他躺在沾有点滴便血污迹的病床上，身体虚弱得不再能自如动弹，但头脑却异常清醒，他对素素说，“把他们都通知回来，我要死了”。素素说“说这些做什么，还没到时候”。他说“我要吃西瓜还要喝酒”，素素说“医生不同意，等你好了我们回家好好吃喝”。他说“素素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唠叨”，素素说“我也不想唠叨，你不听话我才这样的”。他说“有时候你执拗起来跟我太像了”。素素听了这句没说话，眼泪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她转过身，不想让他看见。

看着父亲气息一点点地消失，素素的无力感又一次达到了顶峰，第一次是在母亲离世的时候。不是说否极泰来吗？不是说到了谷底就会反弹吗？他那么令我感到疲惫不堪，为什么没有解脱的轻松呢？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啊？难过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这就是因为爱吧。无论怎样的冲突和争吵在此时都化归乌有吧，我只想让他活着，哪怕令人讨厌地活下去。

一切都来不及了，父亲这次是真正地走了。

素素渴求的那个泰没能如约而至，那个泰被抓得太紧，被两个相爱的人同时抓得牢牢的，以为只要付出，只要坚持，只要不断地努力改变对方就能达成，结果却是最终的归入尘埃了。

父女一场，彼此手抓得太紧不一定是好事，相爱容易，相处难，无论是谁都是独立个体，谁都不该代替谁去过自己以为为他好的日子，谁也没有权利要求另一个人为自己想过的日子完全牺牲掉他该过的生活。学会适度“放手””才是紧张关系中最好的和解。爱不应该那么沉重。

楼下的街道上已经有人在卖西瓜了。人群熙熙攘攘，从容过活，“”他们中也有人在当下想吃西瓜想喝酒吧”，素素想着买了一个西瓜回家，她认真地切好一份装好盘，放在家里全家福的照片前，照片里的人开心甜蜜地笑着，不管离开了的还是留在这世上的。

她对着相片里的父母说“我爱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