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以鬯的“鬯”难念,念准了就忘不掉。一聊作家刘以鬯,必谈他的小说。他的小说名声在外,电影人王家卫读后有感而发拍出《花样年华》和《2046》。作为香港文坛的教父,他的兴趣和成就是多方面的,除了写小说,还搞翻译,做编辑和出版,探究与评论新文学。
《看树看林》就是一本文学评论集,列入香港当代文学丛刊①,一九八二年由书画屋图书公司出版,仅印1000册。收录的25篇文章,一部分回忆与作家的来往,另一部分从宏观或微观的视角研究新文学。目录前有复印的刘以鬯签名照片和其他作家的信札,信札印得不清爽,内文照字引录,可以比对。正文标题是作者手写体,竖写在格子稿纸上,独占一页。毋庸置疑这本书能够为收藏爱好者提供相关参考。
我隔三差五写点东西,时不时陷入资料难寻的困境,难以下笔,烦烦躁躁。看刘以鬯钩沉考证文学史上那些有争议的话题,能降火气。他清晰展示搜寻证据的过程,有寻而不得的无可奈何,有没有音讯的漫长等待,更有峰回路转的柳暗花明。关于1936年度《大公报》文艺奖,玄默、陈纪滢、刘心皇、司马长风莫衷一是,刘以鬯认定孙毓棠的诗歌《宝马》没有获奖。虽然没有找到公布获奖名单的那期《大公报》来证明,他锲而不舍寻找它证,找到1937年《文艺生活出版社》刊登的《大公报》文艺奖获奖广告,《大公报文艺奖金章程》,《宝马》作者孙毓棠的来信,当年《大公报》文艺副刊主编萧乾先生的答复,或批驳或印证,还原真相,纠正文学史上的以讹传讹。这类文章刘以鬯写了不少,还有“萧红的《马伯乐》续稿”、“《文艺阵地》在何处创刊?”、“《四世同堂》最早发表在什么地方?”、“不可信的史料”等,读起来一点也不枯燥,好像看侦探故事,刘以鬯化身福尔摩斯,在浩瀚的文字里找到多条曲径通幽,一一辨识考证,直至答案澄清明了。
《文艺阵地》的创刊地有武汉说和广州说,针对《中华民国文艺史》的桂林说,刘以鬯用词很谨慎,评论“这种说法很新鲜”,希望“编撰者能提供具体的依据”,毕竟“史家叙事,必求真求确”,其实心中已有自己的答案。1944年沦陷区出版的《文坛史料》有篇《关于华林》,作者何若听人说华林“事变后已客死西南”。事实上华林常有稿件书信和刘以鬯往来,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还参加各种文学集会。刘以鬯批评“这纯属道听途说的胡言乱语”。从中可知刘以鬯的作文态度,文学研究者应自负文责,使用材料前要先钻研甄别,不可拿来就用任性妄言,经不起读者的推敲,贻笑大方。他的文学史观把我这个对文学充满好奇偶有探究的初涉者引入正途,打开了格局,受益匪浅。
刘以鬯说,“新文学研究,应看树又看林”。《看树看林》打捞了文学史上有争论的细枝末节,还回忆评论作家和作品。他评穆时英的小说有“特异性”,老向的《村儿辍学记》“幽默而不油滑”,《中华民国文艺史》出错太多“令人失望”,茅盾的《走上岗位》没人注意“令人费解”,孙伏园论鲁迅小说“鞭辟近里”又有点偏爱。他的评论倾入了情感,不是规矩严整的学院风;字里行间弥漫着《诗经》赋、比、兴的气息,犹如夏日的穿堂风,充满活力和魅力。
爱好文学、吃文学饭的刘以鬯,必然和作家们有交往。他参加叶紫主持的无名文学会,约靳以写长篇,连载老舍的《四世同堂》,计划、出版《雪垠创作集》,建议、鼓励王平陵写《归舟返旧京》。追忆亲身经历的往事,刘以鬯注重细节,朴实的文字,波折的故事,作家们不再高坐云端受读者仰望,而是芸芸众生,经历着人生的波澜起伏。读这类记人记文的回忆录,亲切不隔膜。刘以鬯敬重历史,追忆编辑出版往事时不忘纠错,带着建设文学史的使命记录不被注意的文学踪迹。他记陆晶清、赵清阁、叶灵凤、丰子恺的那些事,闻所未闻,充实了我的知识库。他用白描的手法,勾画出人物的个性,如记丰子恺和孩子们一起做泥巴麻雀牌,苦中作乐中有爱孩子的父性;晚年的叶灵凤,看不清站在他旁边的人,仍坚持阅读写作,不由自主想到他写的《书痴》,莫名涌起一股淡淡的愁绪,完全不像读《读书随笔》时叶灵凤如新星般耀眼引人追寻靠近;陌生的赵清阁和陆晶清,都是女性作家,各有不同:陆晶清又矮又小,乐于助人,朋友叫她小鹿;赵清阁多产多才,坚强倔强又自信,有男子汉气概。《看树看林》不仅为新文学研究者提供了丰富的史料,还具有可读的文学性,难怪辽教出版的《见虾集》封底简介作者认定《看树看林》为散文集。
我收藏的《看树看林》是作者签名本,来自广州,扉页有“汝霖先生郢政 刘以鬯 一九八二年十月廿二日”。本书《关于萧红》篇有一小节标题为“钟汝霖怎么看《萧红小传》?”,介绍钟汝霖的《反帝爱国女作家萧红》,由此猜测本书签赠给钟汝霖。钟汝霖,福建人,在哈尔滨读大学工作,毕业论文以研究萧红为主题,选在广州养老,居住在离萧红墓比较近的福瑞馨养老院,出版了《萧红小传与十论萧红》。他送学生的书常题词“学习萧红,超过萧红,成为文学新星”,开言就赞萧红,肯定是她的铁杆粉丝。1981年发表在《北方论坛》的《萧红的十年文学道路》引用了刘以鬯《萧红的<马伯乐>续稿》中的观点,此时《看树看林》还没出版。刘以鬯也欣赏萧红,关注萧红研究动态,发现了《马伯乐》续稿,或许是“萧红”牵线搭桥,他们有了来往。
《看树看林》校对不精,有不少错字,读《从抗战时期作家生活之困苦看社会对作家的责任》和《记丰子恺》,出现上下句不连贯,读起来不顺畅。1985年出版的《短绠集》也收有《从抗战时期作家生活的困苦看社会对作家的责任》,对比发现除了标点符号漏掉了407字。刘以鬯在后记中写道:“《记丰子恺》是六年前的旧作,曾发表于《文林》杂志。此次重读,觉得有些地方写得不很清楚,索性将其中的一部分重写。”找不到《文林》,找到钟桂松、叶瑜荪编的《写意丰子恺》,收录了刘以鬯的《忆丰子恺》,对比发现删改很大。改动后的文章字数更少犹如丰子恺的人物画般简洁精炼。 这本签赠给汝霖的《看树看林》有作者的校订:出版时间由四月改成捌月,《记丰子恺》中的突兀句子划掉,《从抗战时期作家生活之困苦看社会对作家的责任》开始漏字页用铅笔划向上箭头和写下“(以下脱文)”提示,订正了错别字,仍有漏网之鱼。
《看树看林》是书橱里最贵的一本书,当时急着充实作家签名书的收藏,更冲着受、赠者之间有关联有故事有文字可写而买。收到书发现“大量脱文”,属残次书,如鲠在喉,难过了好多天。几番挣扎,还是挡不住“仅此一本”的诱惑和喜欢,选择留下。书友前羿精明又细心:刘以鬯校改处都夹着白纸条;“当一本书经我手,价值都会重新估量”,重新估量的定价赚足了我的钱还让我敬佩他的眼力和本事。
高价来的书,没有束之高阁,时不时翻阅,发现《看树看林》没有缺页,问询书友,翻找资料,确定“脱文”不是个别书有,应是每本书有,心情舒缓了许多。想不到刘以鬯的书会出成这个样子,可能他真的太忙了顾不上。
前不久布衣书局拍卖刘以鬯签赠沈寂的《热带风雨》,有书友“斥巨资买下”,讲了三个理由:“刘以鬯的签名;书很少见;上款人沈寂与刘以鬯的交往情义”。他用豪举证明“吾道不孤必有邻”。
写这篇文章时,请教了前羿不少问题,他有问必答,热心提供售后服务。买卖已经结束,仁义还在。也正是从他那里注意到刘以鬯的《旧文新编》,也是文学评论集。《看树看林》收录的文章基本写于70年代,此后写的类似文章,编入《畅谈香港文学》和《旧文新编》;80、90年代大陆从中选了一些出版成《短绠集》和《见虾集》。可见有不少人注意到刘以鬯的新文学研究与评论。如今刘以鬯的小说出了不少版本,期待能出一本全新的适合大陆读者的文学评论集。
刘以鬯说:“对于得到什么和失去什么,我认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崎岖的路,我还得往前走”。走着走着就走出了读者的视线,幸好还有书和文字留下来陪伴、慰藉正在阅读和需要阅读的人。
(2019年2月3日开始写,2022年10月29日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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