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设从天上下来,本来是没什么物质需求的,后来走运赚了点钱,也学会了消遣。地上的娱乐方式对于他这个天上的人来说,实在是过于丰富多彩,他才过了几天灯红酒绿的日子,就已经意识到,钱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对人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了。不过,他对于吃喝玩乐实际上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一是因为他天上人脆弱的肠胃,无福消受地上的美食,二是他来地上的时间不长,也没有培养出什么情感需求,既不觉得孤独,对于性也没有渴望,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沉迷于赌博,无暇顾及别的感受。
比起其他人热衷的吃喝玩乐,他更着迷于看到自己账户上的数字变化——当然是增长的变化。几乎绝大多数人挣钱的目的都是为了花钱,而李建设觉得花钱带给他的乐趣远没有赚钱来得多,只不过他没有意识到,这并非算是正常的赚钱渠道,他更享受那种充满着不可预知以及无法控制的刺激感,这是他做别的事情所无法替代的。
李建设最多时,曾将自己的本金扩大到近十万,但是没隔几日,就全都赔了进去。他并不总是赢钱,离开彩票店以后,他也经常在输,输的感觉让他不舒服,他不甘心看着账户上的数字在减少,他觉得自己早晚会再赢回来。随着输得越来越多,之前几十几百的小打小闹已经无法满足他,他急着要赢回输掉的钱,只能不断地扩大赌注,这是一种风险更大,但是效率更高的选择。后来他终于又赢了回来,并且赚到了更多的钱,但随之而来的改变则是,人的需求一旦被吊起来,再想降下去就实在太难了。
李建设时常觉得紧张,他害怕希望落空,但似乎又无法避免。最终,好运没有站在他身边,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账户清零,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一结果的准备,然而现实残酷的让人害怕,比赛结果出现的前一刻,愤怒占满了整个大脑,他大骂着球队、教练和球员,他的钱没了,总得有人为此负责,尽管那些被他骂的人并不需要为此承担任何责任。
说来也是可笑,他得到的这一切本来也不属于他,所有的东西都要从一个偶然说起,然而当这些东西真的失去的时候,却仿佛是从自己身上割下的一块肉。他说没想到人跟钱也能处出感情,跟钱分别的时候,甚至比与至爱告别还要痛心。
李建设度过了人生中最为昏暗的一天,他除了无助地破口大骂,别的什么也做不了。骂人这回事通常不需要刻意学习,当你需要用到的时候,往往能够立刻脱口而出,然而单纯的发泄情绪还不足以解决李建设的问题,此刻的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输掉的钱再给赢回来。之前为了保证自己赢钱,他每时每刻都在进行周密的计算,记的笔记有厚厚的一本,但这好像并不能帮到他,每次结果出现后,他都会懊恼,下注前明明有无数个正确的选择,偏偏最后却选到了错误的那个。赢钱带来的快乐,相比之输钱时承受的痛苦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大脑会不断地将痛苦的回忆调出来,时刻提醒着你,让你学会怎么避免同样的痛苦出现,而李建设觉得,消除这种痛苦唯一的方式,就是不断的赢。
李建设没有工作过,他在地上得到的所有财物,都不是辛苦劳作换来的,当然他的钱也是他自己努力赚来的,并耗费了所有心血在上面,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如今他时运不济,变得身无分文,他苦于没有收入来源,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东山再起。后来,他想起了自己常在网页上看到的贷款广告,上边大字标注着“无抵押,秒放款”等醒目字样,他此前从没关注过,不清楚这些广告到底是干什么的,现在自己走投无路,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反正只要是跟钱有关的事情,他都愿意去试试。
几番了解之下,李建设很轻松地就弄来了一千块钱,钱到手以后,他急匆匆地看了看自己的笔记,然后信心十足地把钱投了出去。几个小时候过去,他的心已然凉了半截,结果还没出来,但是他预感不妙,他的预感很准,特别是对待坏事的时候,最后也果不其然,他刚借来的钱还没摸着,就全没了。
李建设额头上浸满了汗,他这回没有表现出愤怒,更多的像是不服气,他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靠运气赢得的钱,脑子一热,又去网贷平台借了些钱,只不过上次欠的钱他还没还上,已经没法继续贷款了,于是他翻出来以前办的几张假身份证,反正平台除了身份证和个人信息外,也不需要别的证明。李建设管不了那么多,这时候的他觉得,只要能弄来钱,用什么方法并不重要,再说他也没觉得自己干得是件坏事,他在一个非正规的平台,用了假身份证借钱,并用这个钱在另一个不正规的平台赌博,最后拿着赌博赢来的钱,再把最开始欠的钱还回去,这一切看起来都很合乎逻辑,只不过这个闭环很快就被李建设在中途给破坏了。
运气就像奔涌而来的潮水,一旦出现,拦都拦不住,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无法抵挡。李建设输的越来越多,欠下的债也越积越高,其实有几次他曾把输掉的钱赢回来过,但他不满足于这种仅仅只是止损的行为,他想要的是赚钱,像以前那样更多更快的赚钱。他陷入到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每天就看着账户里的数字加加减减,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快一个月,尽管他已经实现了当初立下的目标,但是很快又有了新的目标,然后就再一次变得倾家荡产。
人生就是一个循环,无论如何兜兜转转,最后总要回到原点。李建设感到身心俱疲,他早已经不会因为赢钱而感到快乐,他就像一台不能停下来的机器,麻木地向前滚动着,最后机器失控了,将过往的自己轧的粉碎。
李建设下定决心要结束这一切,他突然觉得自己坚持了这么久的事情是毫无意义的,除了负债,他一无所得。然而很多事情并不是自己想结束就能结束的了的,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要债的人会主动找上门来。
李建设在网上注册的信息全都是假的,身份证是假的,地址也是假的,只有电话号码是真的,但在对方跟他打过一次电话后,他连电话也给换了。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做贼心虚,他只觉得烦,输钱让他变得心情不好,心情不好会导致他判断失准,判断出问题又会让他继续输钱,如此恶性循环下去,他永远无法翻身。
他没把自己最终的遭遇归结到要债的人头上,他似乎早就意识到,再也回不去最初的模样了。最近这段时间,他变得不太乐观,他不再像以往那样相信自己迟早会翻回来的,当那些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脑海中浮现出的唯一一句话是,”一切都结束了“。
李建设害怕那些人再次冲进他的家中,把屋子弄得乱糟糟的。那天他确实是被吓住了,他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甚至没听说过,也没看见过,他就像第一次听见打雷的原始人,恐惧夺取了内心,他觉得对自己的生活失去了掌控,有一种不可预知的力量,已经入侵了他的世界。还好他没有吓得抱头鼠窜,只是静静观察着正在发生的一切,然后去适应它。所以他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弄来一笔钱,把欠款给结清了。
他在地上待了几个月,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学到,唯一掌握的知识都是跟足球相关的,他不知道如何凭借自己极其有限的条件,去正经的赚到钱。想到这里,他突然记起自己经常在网上看到的足球分析,他常常觉得那些写文章的人都是不懂装懂,胡乱瞎写一通,就会有不少人关注,但是水平完全不如自己。如今,他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胜任这个工作,并且还有了跟那些他看不上的人较量的机会。
李建设对于足球的理解早已不同往日,他每天都在网上搜集相关信息和情报,还在论坛跟网友学习讨论,研究各种技战术打法,他不用吃饭睡觉上班,时间要比其他人充裕的多,他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这上面,自然学得特别快,只不过当时想通过这些东西是去赚个大钱的,没成想现在却算是给自己找了条后路。
他看过别人写的文章,于是就以他人为模板仿写了一篇,虽然是第一次写,却感觉是信手拈来,他甚至不需要过多思考,就能迅速总结出一篇有技术含量的文字。稿子交出去以后,便是无尽的等待,尽管李建设对自己的内容很满意,但鉴于他从来没有发表过任何东西,对这一行业也不甚了解,所以文章能否被录用,心里也完全没底。
很多个日夜过去,李建设收到了人生中第一笔工作得来的钱,他很兴奋,就像买彩票连赢了很多次,被一群人追捧时的那个样子。他拿着钱大吃了一顿,还喝了瓶酒,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释放情绪似乎总需要一个载体,只是单纯的高兴并不会让自己得到满足,他发现只有人类才会有的,专门为了庆祝而存在的仪式感,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李建设通过写足球评论挣了些钱,这本来是个值得高兴的事,但是因为这件事却经常弄得他一肚子气,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文章下边总会有网友骂他,不管内容写的是什么,都会有人对其进行攻击,有些人说他不懂装懂,全是胡诌,文章不过是瞎写一通,更有直接人身攻击的,全是无意义的脏话,跟文章的内容毫不相关。
骂他的人很多,但是喜欢的也不在少数,只不过那些对他的褒奖,他全部视而不见,眼睛里只看得见诋毁的内容。难过的记忆通常会更持久,所以他总是记着那些骂他的人,起初他也想向对方寻求一个解释,想听听不同的意见,于是专门注册了个账号与人理论,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没有人愿意跟他进行真正的交流,并且让无端的谩骂更进一步升级了。他阻止不了这样的行为,反而不自觉地加入到了这场骂战之中,骂了几回,每每都是处于下风,毕竟他不过是个刚从天上下来,网龄也才几个月的人,而网络那头的人却不知在这样的环境中浸润了多久。
动物间的搏斗从来不存在握手言和,若想结束争斗,只能战胜对手,或者逃跑认输,这是李建设几天来的人生感悟。尽管这件事让他越想越气,以至于恨不得与人当面对质,以此证明自己是对的。他没有赢过一次网络骂战,即便是他占理,结果也依然是忍气吞声。他发现人类通常会有两幅面孔,现实中,大家更愿意伪装起来,人们更容易看到的是被社会规则束缚的那一面,也是更被多数人接受的那一面,另一面则藏在身体后边,不会轻易示人。而网络是一个天然屏障,人们会轻易地将肆无忌惮的另一面展露出来,这是一种畅快且自如的表现,就像月圆之夜变身的狼人,在午夜时分对着夜空长啸,宣泄跟释放是存在的证明,对与错在这些问题面前不过尔尔。
李建设陆陆续续发表了不少文章,他渐渐习惯了这一新身份,自从不再关注那些让他生气的评论后,生活也变得轻松许多。凭借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和详细的分析,他在圈内也慢慢小有名气,几个杂志、网站的编辑都向他发出过邀约,他体会到了忙碌的感觉。期间他还受到邀请,进入了一家公司,坐在办公桌前正经的上班。
这种日子对他很陌生,但又是新奇的,他并不抗拒这些,只是经常要面对的人际关系,以及对待同事、领导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总会让他焦头烂额。这段时间让他变了一些,变得越来越像地上的人,他不觉得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世界,只不过自己就像从空中落下的雨滴,掉进了海里,想要从中抽身又谈何容易。
李建设已经彻底远离了赌博,一方面是他确实没钱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在赌博当中已经感受不到乐趣了,或许还有一个他没说出的原因,是他被那伙要债的人给吓怕了。没人知道他最后是否把债给还上,那些人是否又再来找过他,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剩下的则是重复平淡的生活,面对着处理不完的琐事,直到回到了天上。
初一说这些内容都收录在李建设回天上以后,写的回忆录里,她也没看完全书,有些部分还是听人转述的,反正大家对后来的故事都不感兴趣,再说那时的人们已经变得有些浮躁,不再像以前那样有耐心了。
听初一提到回忆录的时候,我问她能不能把书借给我看看,她说:“哪有人逃难的时候,会带一本自己不喜欢的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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