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向来漫无目的的我,毫无新意地陷入了一段空档期,毕业服挂在身上,就实在拉不下脸再伸手向家里要钱了。思前想后我决定把简历,投到大学所在城市的一家鸡尾酒吧。
我多少有些调酒的经验,没什么难度的地被录用了。那时候我是欣喜的,在这个以休闲闻名的城市,做夜场意味着能遇到很多善于娱乐,脾性有趣的人,也能有幸听到别人的故事。
然而没想到夜幕下,多的却是只能活在黑里的秘密。
1
许名城每次到店的时间都让人窝火。
我们上班时间是下午六点至凌晨两点,这位公子哥向来喜欢在两点差几分钟推门。酒吧位置生得偏僻,来的都算是熟客,而熟客,是不允许催人家走的。
在我看来,富二代的气质分两种,一种是腹有韬略为人和善的公子,一种是牛鼻子朝天狐假虎威的搞笑艺人。
许名城显然算是后者,他通常喜欢把他那辆造型夸张的法拉利停在街边,熄火前轰脚油门,提醒大家他到了。进店点一杯星图威士忌,给同行的女伴点一杯猴子金酒调的金汤力,等到结束后两人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开车回去。
“哟,你新来的?”许名城在我暗骂了他四次后,终于反应过来我这脸是新的。
我连忙点头挤出职业的笑容回应。他点了点头,伸手掏出一包干瘪的软云,“来一根?”
一般来说客人发的烟和敬的酒,我们是必须接下的,不过他的烟并没有抖出一截可以捏住的滤嘴部分,我不好把手指伸进烟盒去掏,毕竟过于难看,便是连忙撒谎自己不抽烟拒绝了。这个拒绝或许改变了我的人生。
“还是个雏?”许名城挑起一边嘴角,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像一个路人预判出一辆自行车即将被绊倒,事故还未发生嘲笑已经到了。
“做夜场哪有不呼的?算我的见面礼。”他伸出的手再往前一哆嗦,像在催促我。我正在摸不着头脑,大师兄已经抢先接过去了。“新来的学生娃,哪会这个,我陪你。”
说罢两个人就搭着肩进了杂物间。这时候师姐小心翼翼地拉了下我的衣角,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瞪着眼睛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吸毒!”
我顿时狂吸了一口冷气,从面部到全身涟漪般刺出鸡皮疙瘩,不可置信地死盯着杂物间的门,像要用肉眼生生看穿门里的罪恶。这时候才觉得一阵后怕,原来这些恐怖的东西离自己这么的近,原来我刚才拒绝的是一条死无葬身之路。
我的思绪还没有结束,门口“滴~滴~”两声先把沉默打破,杂物间里窸窸窣窣传来几声杂乱的语句,听得出有些着急。门打开,许名城捏着烟盒一路小跑出来,经过他带来的女伴身旁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张狂,不像之前的样子。
门外是一辆丰田霸道,隔着玻璃能看到驾驶位上燃着一点火星。许名城绕了一圈爬上副驾驶,两个人在车里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听得到许名城狂放的笑声。不一会儿他下了车,手里的烟盒鼓鼓的。
师兄也已经出来了,许名城大笑着拍了一百块钱在桌上,他女伴识趣地取了椅背上的大衣,微微搀扶着他,两个人就这样走了。
师兄见两个人的车走远了,整个人立即像泄了气,捂着头趴在桌上。我也不好立刻说什么,只是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爬起来,脸色通红,这是第一次吸毒的反应,“把他们两个用过的杯子扔了。”他见我准备收拾桌子突然说到。
“把我的也扔了。”师兄想了一会又说。
师兄向来得老板赏识和信任,所以老板大多数时候都会早早地回家,把店面交给师兄打理。此时店里就我们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师兄郑重其事的看着我。
“做夜场要小心,这个时间出门的,不是被人伤了,就是要伤人。”
2
许名城的再次光临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虽然来的时间不算太晚,但是店里已经是空无一客。
这次他没有带上那位有姣好面容的女伴,身旁跟着的是一个一脸倦怠的老人。许名城没有理会他,自顾自找了一个座位坐下,老人小心翼翼地挨着他坐下。
“来一打黑教士。”许名城招呼到。
一般能看出客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们都不怎么搭话,干活也很麻利。瓶子刚开,许名城便自己咕噜咕噜灌下一瓶。
老人见了,也颤颤巍巍地把酒往喉咙里送,不过好像不习惯这黑啤的苦涩味,眉头皱得很紧,紧到挤出眼泪。
“老头当年不是混道上的嘛,怎么,不会喝洋啤酒?”许名城有些讥讽地说,“苦着脸干嘛,笑啊,不好喝?”
老人闻言努力想舒缓下眉头,殊不知这样倒更像在哭了。他最后还是没能一口气喝完,重重把啤酒跺在桌上,缩着下巴努力抑制翻腾的胃。
“怂货。”许名城不嘲讽了,干脆的骂出来,扭头继续灌下一瓶。我到这里有些看不下去,内心在焦灼着,应不应该阻止一下,但一想到他兜里的毒品,我怂了,想到毒品就想到贩毒,想到贩毒就想到帮会,想到帮会就想到杀人放火,这是一个我完全插不上或者不敢插嘴的领域。只好任凭他们一个大口灌,一个细口抿。
没多一会,许名城就大了舌头,支支吾吾的,
“你牛啊,风光啊,要不是我妈有本事,就你判的这些年,一家人都得跟着你去火葬场!”
老人哆嗦了一下,抬眼看着许名城,喉咙里“咕咕”的好像要讲些什么出来,等出来了也仅仅是叹了口气。
许名城像打了胜仗的将军,“嘿嘿嘿”笑了几声,从包里掏出软云撂在桌子上,“来一根?”这是对着老人说的。
老人没拒绝,好像想把所有的话干脆地,寄到烟雾里吐走,便是伸手去捻,捻出来一根筒状类似于吸管包装的柱形塑料袋,里面压实了一截白色粉末。
空气安静了一会,老人猛的站起来,甩手一耳光摔在许名城脸上,顺带打飞一个玻璃杯,并不算激烈的动作好像抽光老人所有的力气,他在原地颤抖着,大口地喘息。我吃了一惊,暗道不好,就许名城的脾气,这老大爷今晚撂在这的可能性极大。
但是我们妄图劝架的语言和肢体还没到,老人却不嫌事大地咆哮出来。
“你敢碰这玩意?”青筋自老人额头迸出,蔓延的猖狂。
出人意料的,许名城没反抗,理了下衣服重新坐回原位,把手肘抵在吧台桌上。“哟,正人君子?你不是专卖这货嘛,儿子照顾老子生意,天经地义不是?。”许名城说着说着笑出来,好像已经打回去了一个漂亮的耳刮子。
“我。。。”老人欲言又止,脸上一片通红,手举起来聚了力,一耳光又扇了出来,不过这次打在自己脸上,“啪”的一声像打碎了什么东西。
许名城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把烟盒重新塞回包里,“嘁,你哪配得上这好玩意。”
老人权当没听见,语气柔和起来,柔和得越来越卑微,一个劲地求着许名城戒毒,像条乞食的狗。
“扑通!”一声大跌了我们的眼镜,老人猛然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是我对不起你,该我还你!我给你磕头!”说完不由分说地把头砸在地上,我们实在拉不住,只能把营业牌转到“休息中”
十四个响头,杵在少年每一个没有爹的年岁。许名城把脸撇在一旁,手指捏的发白。
。。。。。。
许名城最后也没有原谅老人,至少在我们的视线中从没软化过,像来的时候一样,他自顾自推门离开,老人没作声捂着头跟在后面。后来我没有再见到过他,或者因为自觉在这里丢了脸,或者已经不需要凌晨出门购买毒品。
我实在无法同情他们,同样也无法忘记他们。
3
文苑和文娟是一对姐妹。她们两个第一次来店里是跟在张姐后面的,而张姐,据师兄说是这一带颇有知名度的妈妈桑,也就是老鸨。
两姐妹自然逃不脱浓妆艳抹,不过厚重的粉底始终遮不住她们,初生牛犊的气息。她们在张姐身边规矩地坐着,眼神新奇地四处张望,闪着光。
“这两个新来的,只陪酒呢。”张姐过来点酒,顺便给我们介绍起来,一般来说,这种灰色地带的事,我们都是保持中立的态度,支持了容易被拉下水,不支持会损失客户,于是我们只是点点头,说这两个姑娘挺好看的。
“小地方来的,家里出了事,急用钱。”张姐稍微瞟了一眼她们的位置,压低声音说。
“只陪酒。”师兄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疑问。张姐缩着脖子,避开她们的视野笑了笑,
“姑娘们刚来的时候都这么说。”
这之后两姐妹便是经常来,总在周末时候,挽着不同的男人的手臂推门。不过她们一直都遵循自己的原则,酒局毕了各自回家,即便那些男人不停拿着钱包暗示,诱惑。
虽然这种原则在我们看来就是无稽之谈,但她们或者靠着这种原则,还能继续有尊严的活着,这是她们自认为区别于彻底的风尘女的救命稻草。
这天文苑是一个人来的,不是周末,也没有在脸上花什么时间。她坐下支支吾吾的,“请问什么酒最烈?”说完脸上飞上点点红,这时候我才想起来,这算是她第一次自己点酒,平日都是那些男人装阔,擅自就按由高到低的价格点下了。
“心情不好?”这个时间刚好只有我在吧台,师兄师姐藏在一边摸鱼。
她没接话,轻微答应了一声。
“那就死亡三部曲吧,给你打折。”我回答,这个名字让她眼睛亮了一下,我这才发现粉底遮住的不只她的土气,还有少女的清纯俏丽。
一杯绿魔苦艾酒下肚,嘴里像数十个八角炸开,紧接着灌下一杯深水炸弹,往往这杯酒是喝得最渴求的,为了压住嘴里的茴香味。最后一杯是店里的特调——妖精之死,几种烈性酒按照比例混在一起,是种惨淡的深灰色,打火机一撩,火焰即刻飞艳,像一个妖精美人的华丽死亡。
文苑喝下没一会,酒劲冲上头,满脸通红,像刚哭完。
“我妹接客了。”她喃喃地说。
原来她们母亲患了病,终身都要靠药物来维持生命,父亲一个人在外面累死累活也攒不足几瓶药钱,房子卖了,亲戚能借的也借遍了,银行能贷的额度杯水车薪。母亲几次寻死未成后,两姐妹放弃了为人的尊严。
“陪酒的钱不够吗?”我现在想打当时的我一耳光,问了一个让她看清事实的问题。
“本来是够的,不过那些男人知道我们是认真不陪睡后,都不会找我们第二次,这行本来就是吃回头客,所以现在没什么人愿意找我们了。”文苑低着头说,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她竟能和我这个陌生人聊这种话题。
我一时间找不到话语来安慰她,只能取几个杯子假装擦拭,假装忙碌,只叹了一口气。
“真想死。”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眼睛看着我。
“你喝多了。”我说,转身翻出葡萄糖,可能心绪不宁,不小心被诡异锋利的包装划破手指。
她该是看到了,“我这里有创口贴,把手给我。”她说。
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意思是要帮我贴创口贴?但是现在她心情低落,我不好意思拒绝,只能把手递过去。
“要消毒。”她看了一下伤口说,接下来一幕我终身难忘,她微微张开小口,微微低首含住我的手指,我正惊恐想要缩回,一行眼泪潺潺涌出她的眼,顺着脸颊直下,路过她的嘴和我的手。
师兄悄然站起来,审视地看着我,我自然是懂他的意思,不可以和社会边缘带的人扯上关系,这是调酒师活在黑夜,却得以保全自身的一个原则。
但是我还是不忍收回手,她含住的不是欲望,不是利益,更加不是爱情,而是她认为的,自己还没有彻底沦落的证明,她还能,与主流的人产生关系。
“你以后呢?”我继续犯着错误。
她取出手指,细心裹上上创口贴,惨淡地笑了一下,“我是姐姐,不能让妹妹一个人卖吧。”
我沉默着,大概有块砖头塞着我的喉咙。我没有能力去改变别人的人生,这点我一直知道,但是第一次感觉到这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那,以后有我们能帮上的,尽管说。”我只能客气的拿出职业的礼貌。
她看着我,沉默了一会,眼睛躲闪了一下,“你今晚,送我回去吧。”她羞涩的样子暧昧至极。
我瞳孔收缩,自然懂了她的意思,然而生理上没有办法激起半点兴奋,只是悲哀弥漫罢了。她不是喜欢我,当然不可能是,我后来思考了很久,这或者是她,决意堕落后,第一次寻求主流社会的认同吧,虽然方法偏激得可怕。
接不接受都会让我陷入自责,所以我选了更有实际利益的一边,我拒绝了。比起肉体欢愉的好处,不踏足到边缘社会对我的利益更大。即便我有些同情她,但是在那个时候我的眼里,
她就是妓女了。
4
文苑那晚离开后不久,我辞去了工作,倒不是因为厌恶了黑夜,只是昼夜颠倒的生活对我来说,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仅此而已。
之后我偶尔会回去酒吧,见一下老朋友们,喝个愉快,聊聊天,听听故事。
有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我见到了文苑,她开朗了不少,和妹妹两个人左右逢源,说着撩人却不刻意的语言,她们开始明白自己的素颜妆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清新靓丽的模样让那些男人疯狂,不用蹩脚地故意撩拨,只用微微羞涩低头,身旁的男人便是按耐不住地吻上去。
她路过我身边的时候笑了一下,给搂着她的男人介绍说,我是她朋友,一个在法国学红酒的品酒师,同时也是个得奖调酒师。
这些头衔自然跟我没有关系,但是我没否认,我多少懂点规矩,用出色的朋友来烘托自己的高档,到时候如果男人需要别的服务,抬价会容易些。
说到底,我也算帮上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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