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八月,莉莉安抱着手上不断渗血的伤口,坐在地上三个小时之久。 那时候,她对于自己的苦是不能说的,连伤口也无法给人看,因为伤口在身上终究只是伤口,同时也是条心里的伤,如她的痛般无法给人阅览。 但一切从那个时候开始转动起来,从一个创伤开始。
0.
“不易的心连接着蓝色世界。或许,对于我来说,那是个重要的过渡时期。”
莉莉安在本子上如此这般地写下了自己的心境。
1.
一年前,是“绝望”的不易,这次是感受着“荆棘”路的莉莉安。
绝望是红色的不易,希望是蓝色的不易,自由是紫色的不易。黑暗宇宙中漂浮着地孤零零泪水,那就是不易。
莉莉安谈及不易霎时间也不禁脸色黯淡,但是从她口中吐出的语言依旧没有改变,俨然不同于我们平常的价值观。
“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受苦的过程。对于人类来说,最大的心理伤害就是——存在。”就这样,莉莉安把这次自杀事件改为她肉体上的一道可观的宝石。
朋友说她的特异性是她的语言,倒不如说是她的这种独特的思维方式。然而,如此看来,不易的魔力是多么地令人惬意。
“不易是个自由的人,她灵魂的奔跑速度凌驾于光速之上。有人会为了出生而苦恼,没有理由,没有想法。在不易往前走的波动起伏中,我在她身上感到的幸福是不存在的,一切完全看不易的心情了。所以我只能依靠音乐,只有在音乐和醉酒中,我感到幸福。不,幸福是不存在的。只不过是不易充满了这个世界。”
这就是莉莉安的独白。
2.
一九九七年莉莉安摆脱了父母的约束,进入大学。在这个城市,人们活着只为了被制成考试和赚钱的罐头,但十七岁的莉莉安,在高级罐头考试生产线上,也已经被痛苦的加工了三年,不过里面全是腐肉。
夏天六月起住进光华街道,一栋老式筒子楼的八楼。房东是一对在酒吧工作的年轻夫妻,他们把三个房间之中,一个临巷有大窗的房间分给了莉莉安,她隔壁的另一间租给了一对兄弟。
年轻夫妻经常邀莉莉安和他俩一起在客厅看电视,彼此微笑着搂坐在褐色沙发上,“我们可是高中毕业就结婚了哦。”他们微笑着对莉莉安说,但平日里两人却鲜少和莉莉安说话。对于这间房子的其他居民,除非必要,绝不会看一眼,自在地进出,大家都仿佛不存在。所以五个居民,住在三房一厅的一大房屋里,整天安静地像个“哑巴公寓”。
莉莉安,独居。昼伏夜出,半夜十点出门,骑着脚踏车到附近公园瞎转悠,再到临近的超市买些面包,啤酒和烟之类,回到住所边看书边喝酒,洗澡洗衣服,整个屋内不再有人声和灯光。写一整夜的日记或阅读,着迷于尼采和饶平如,贪恋呻吟灵魂痛楚的各类书籍,也搜集各种古刊,研究离灵魂最近的游戏逻辑,这些产生的效果,能带给莉莉安高速旋转的精神力量。清晨六七点,像见不得光的虫子,把发烫晕乎的脑袋藏到棉被里死睡过去。
精神好时是如此,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整晚吃个苹果,不洗澡,不能上床,连写字与自己对话、翻几页书获得一点人的声音都没有,终日在棉被里流淌着红色的蓝色的眼泪,睡眠真是一种奢侈。
不要任何人。没有用。没必要。会伤害自己和让自己犯罪。
家是一个可怕的牢笼,没必要回家。大学暂时提供莉莉安逃避现实的舞台,免于被社会和生活责任的框架压垮,大家在舞台上卖力地敲敲打打,做不受力的假面演出,它是个制造垃圾的空荡荡的建筑物,奇怪的建筑物,强迫莉莉安的身体走进去又走出来,却拒绝每一个本然的灵魂,并且大家都糊涂了,不知道或不承认。很可怕,这个构造物,不断地蠕动着向她索求。
人们都说,要训练自己建造出自给自足的封闭系统,要习惯所谓的世界就是个人这么样奇怪知觉的自己,要努力在所谓的人面前做淋漓尽致的小丑演出。
3.
所以莉莉安犯罪了,她使她犯罪,用以前的话说是“被我处死吧,混蛋”,用后来的话是逼她发生“结构性的革命”。不易。
当一九九七年八月的某天,莉莉安骑脚踏车在大道上掠过一个身影,同时记得当天是那个身影的生日时,全部的悲哀和恐惧就都汇进了她的存折簿里了。她隐约知道,该强力拒绝,只能如此,以为可以把存折簿收回。
不易刚好满十九岁,莉莉安过十七岁三个月,但关于不易的沉睡意义,瞬时全都活了过来,导致莉莉安差点被车撞。
即使至今,莉莉安因她这种天生势必会自由散漫的美质,而旁观寂寞。不易是个来不及多接触一点的人,因为她原本周围的人已用手臂和眼睛拴住她,使她无须更多也不用做出选择。所以当莉莉安在她身边时,怎么都挤不到规定的弧线里去,扳不开别人,莉莉安更是没法自己挤出来,这是基本定理。不易,天赋使然。
“怎么会在这里?”不易不讲话,没半点尴尬,莉莉安只好因紧张先开口。
“搬家过来。”不易没抬头,仿佛周遭与她无关。
“怎么来会跟我说话?”莉莉安藏起心里的知道太多,做按部就班的询问。相隔半年,两人都怀着既亲切又陌生的暧昧气氛,节制性地在沉默里对峙着。
“为什么不跟你说话?”不易轻微负气地反问着。夜色一掩上脸,莉莉安不用看她的脸,听到她的第一句话,就知道她特有的忧郁气质。
“怕你忘记了我,懒得跟我说话。”莉莉安看着自己随风轻飘的长裙。
走到公园入园处,不约而同地停下步。不易如柔韧的布,里面的软度使莉莉安难受,如果水要如此流向,该拿什么阻截?她天生就会如此,还是仅仅只对莉莉安如此,根本无需情节,无需考量。
“这半年怎么样?”莉莉安试着打开这封缄。
“不想说。”不易重新插上耳机,难以察觉地无声叹息。
“是不想对我说吧?”莉莉安把她推到另一侧,交换位置,害怕她被车撞。
“不想对任何人说。”不易摇头。
“怎么会变成这样?”莉莉安不忍听到这类不搭边的话。
“对,我变了。”不易转而睁亮眼,骄傲而含凶气地说,更像宣告。
第一个学期,不易是莉莉安唯一对外呼吸的管道。这种拥有犯罪的秘密约会,约会的对象并不知是约会。莉莉安对自己否认,否认她在生活里存在过的事实,甚至否认那条虚线,把她俩拉上犯罪关系的虚线。
这种关系,早已被莉莉安看出,眼前的人生偷换成一张悲惨的地狱图。所以当莉莉安还没成年时,就决定把自己和这双眼睛关进暗室。
每个夜晚,莉莉安被迫想起她,秘密约会的形式,简单而式样整齐,清淡是高级犯罪的手法,一边贿赂巡防警官,一边又任犯罪意欲在蜜糖培养容器里贪婪滋养。
其他时间,没有任何关联。
光华街道的小房间。淡黄色的壁纸和素雅的窗帘。到底该和她说些什么?木床放置在地板上,她坐在床头,与衣橱紧夹的缝隙间,背对着莉莉安,极少说话。莉莉安说很多,大部分时间都说话,什么都说,说过去惨不忍睹的遭遇,说记忆中纠缠不放的人,说自己复杂、古怪。不易玩弄着手上的东西,不以为然地抬头,问你怎么复杂、怎么古怪。
她接受着,等于否定莉莉安的否定的自己,不易如明镜的眼神伤害着,但她接受着。莉莉安自暴自弃地说你不懂,每隔三句说一次,逃避她的接受。她眼里泛着更深更透亮的光,像海。
眼睛,是个支点,把莉莉安的骨架支撑起来,渴望睡进去。这个念头此后分分秒秒拷打着莉莉安,红色般的罪孽与摒弃的记忆,和对海洋的渴望。
4.
我是个会爱上女人的女人,眼泪汩汩泉涌,像蜜涂满脸。
莉莉安在心里如是说。
时间浸在眼泪里。没有用。全世界爱着莉莉安。没有用。
自己恨自己。
人类总是习惯把刺刀插进婴儿的胸脯,没有双脚的侏儒趴在天桥上照相然后活下去,精神病院里天生没办法控制脑袋的人受着幻觉、自杀欲望的折磨。怎么可以这样?一个人还那么小,却必须体会到莫名其妙的感觉,“你已经被世界抛弃”,强迫把“你活着就是罪恶”的判刑塞给她。然后世界以原来的面目运转宛如一切都没有发生,规定她以幸福人的微笑出现:免除皮肉之苦,不用被刺刀插进胸脯,不用被关进精神病院,没有人知道你的灾难,它们早已狡猾地脱掉它的责任。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被某种东西钉死,你将永远活在某种感觉里,任何人任何办法都没有用,在那里面只有你自己,那种东西把你和其他人类都隔开,无期的监禁。并且,人类总说,莉莉安是幸福的,她的脖子上挂着最高级的名牌幸福,如果莉莉安不对着镜头做满足式的表情,他们会伤心。
不易不要再这样了。她不知道莉莉安的内心有多黑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隐约有个模糊的自己在前面等着她,可是她不想向前走,她不要成为自己,她知道谜底,可是她不想看到它被揭穿。从莉莉安和不易的交流中,她明白会爱她,像狂兽像烈焰的爱,但不准,这事不能发生,会山崩地裂,她自己会血肉模糊。不易成为莉莉安身上的钥匙,那个打开的点,恐惧将滂沱滚打在身上,莉莉安的自恨会除掉自己,这个肉身的自己。
在某个街头,莉莉安看到了不易,她想跳车,想拍打车窗引起注意,想大喊大叫,想把这之间的阻隔都撕裂。
莉莉安激动得面红耳赤,手脚颤抖,自己都快要被自己感动。
但事实总是,莉莉安安静的坐在车里,默默的看着她离去。
不易不明白,她使莉莉安受苦。
这是一盒拼图,莉莉安耐心地把自己拼出来。
5.
“就这样吧。”莉莉安说。
“哦。好。”不易回答着。
“你不问我为什么?”莉莉安内疚。
“好。为什么?”她转过头,掩饰着自尊。
“只是受够了这种相处模式了,受够了。”莉莉安说。
“好啊,随便你。”不易又转头过去。
“你自私。”玻璃窗映出她的神情。
“怎么自私?”莉莉安企图让她说出委屈,逼她说话很困难。
“就是自私。”
“好啊,等考试结束,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为什么不见面?”不易问,仿佛这只是一题代数。
“没有理由见面。”
“不懂不懂。随便你。”
在正常人和精神病之间游走。
写作是一种暗无天日的自杀。
遵循恶魔法则:
1.让伤害到我为止。
2.为自己承担后果。
3.无人替你快乐。
众生皆苦,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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