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月是在七月十六出生的。
碰巧沉府门前来了个算命的,自顾自举着破破烂烂的招牌进门。
说沉月命不好,天生自带霉运,若不好好呵护,可能都养不大。
沉父气得跳脚,直骂算命大师妖言惑众,操起扫帚就把穿得破破烂烂的算命大师抽了出去。
哪知道沉月确实是个倒霉的命。
出生的时候遭遇难产折腾的他娘子九死一生才将她生了下来,这暂且不提。
这小妮子自己身子打出生就弱得很,三天两头病恹恹就算了,吸个奶都三口两呛。
得亏沉家不缺钱,硬是给娃奶到了周岁。
沉家给准备了一堆奇珍异宝,指望沉月抓阄可以讨个好兆头。
哪知道沉月歪歪扭扭,半走半爬地就去抓住了平素装药的陶罐。
宝贝一样抱在怀里,咧出才露了一点点牙尖的肉肉的牙龈,万分可爱地冲他们笑。
沉父沉母可笑不出来。
虽说沉月确实是药罐子养到这么大的。
但抓个药罐子算什么事啊?
难不成真就要喝一辈子药?
他们也没办法,眼瞅着威逼利诱也没让沉月放下药罐子去拿其他东西,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沉父本来不信邪,坚信就算用药养大沉月那也是要仔细养的,身子弱嘛!谁没有一个弱的时候?
他就不信他家财万贯的还养不大这么一个闺女!
于是乎,沉月继续磕磕绊绊地努力长大。
学走路的时候走一下摔一下都算好的,那必然不能遇到有水的地方,小池塘啊,湖啊,小溪啊。
遇到或早或晚得掉进去淹一遭。
跟见了鬼一样。
久而久之,沉月学会了游泳,虽然游一趟能发热三天。
这都不算什么,但凡出门,除却有房顶的建筑物里头,不管是露天院子还是在大树下头,那总有小鸟喜欢往沉月身上拉屎。
简直就是精准打击。
久而久之,沉月出门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头上都得带着帷帽。
不知情的路人们见了都以为是哪里来的江湖人士。
知情的都知道这又是沉首富家的闺女出来逛街了。
父老乡亲都在八卦,这沉家闺女可神奇,走路走得好好的说摔跤就摔跤了,离湖边老远一跤下去滚也能滚进湖里,大晴天出门哪都不下雨,诶,就她头上一朵乌云挂着哗啦啦下雨。
俨然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这已经不是病弱能解释得清楚的灵异事件了。
沉月都已经习惯倒霉了,磕磕巴巴地倒是长到了十四岁,眼看就要办及笄礼了。
沉月突然跟患了昏睡症一样,一天十二个时辰可以睡十个时辰。
沉父急呀,本来还算茂密的头发是一把一把地往下掉。
人都不英俊了。
沉母有点嫌弃他,动作柔柔地给昏睡的沉月打扇,并且喊他走远点掉头发,别天天搁她和女儿面前碍眼。
沉父幼小的心灵受伤了,捧着碎掉的小心脏听话地跑到房门外踱步。
突然就福至心灵想起了那个被他打走的骗子……不是……是算命大师才对。
他花钱请全城的乞丐们打听算命大师的踪影,整整三天才知道算命大师在哪,还是别人自己送上门来的。
算命大师变成了和尚四处化缘,碰巧化到了沉府,他眼珠子一转,挠了挠自己光不溜秋的头,想起来这不就是自己被扫帚抽出来的那一家吗?
得了,赶紧跑路!
结果碰上沉父正好出门准备继续当散财童子,俩人打眼一对视,沉父眼疾手快拉着和尚的胳膊,直呼缘分,和尚连连摆手,直呼孽缘。
沉父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金闪闪的在太阳底下直反光。
和尚一边推辞使不得使不得,一边悄悄举起了他化缘的木钵。
沉父“当”一下把金子丢进去,没听见多少响,“大师,来算个命?”
和尚从善如流随他进了府。
沉父将和尚带进了沉月的房间,沉母用眼神问他什么情况。
沉父贴着沉母的耳朵说是当年那个算命大师。
沉母悄悄拧了几圈沉父的胳膊肉,但没有出声。
沉父疼得龇牙咧嘴,还要强颜欢笑请和尚看看沉月。
和尚眼睛滴溜溜一转,说:不成,你当年与我结了恶,如今我看不清你闺女的命数了。
沉父不耻下问:那如何可以再次看清?
和尚摸着光滑的头道:得同当年你对待我那般对待你才行。
沉父暗道你这和尚还记仇!我金子是白给的吗?
和尚好似能听心声,补充道:施主哇,金子是算命的报酬谢谢。
沉父受到了惊吓,突然就相信了这和尚有点真本事。
他默默地拿出扫帚,递给和尚。
和尚毫不客气地抽了他三下。
沉月在和尚抽沉父的第一下便睁开了眼,眼睁睁看着老父亲上蹿下跳地挨打,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沉父瞪她,骂她不孝女。
和尚打完顺畅了,拍了一下脑瓜子,留下几句话就扬长而去。
“登云山下有千阶,五百阶遇正缘,一千阶得满月。只可一人登,否则心不诚,则命不可破。”
沉父沉母面面相觑,他们书都读得少,不是很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
总之就是登山是吧!
那谁登?
他们一齐看向沉月,沉月正直直看着床幔,她虽然倒霉,但读书很聪明。
“知道了知道了,十五我就去登山。”
不知怎的,自从和尚来了后,沉月的嗜睡症就好很多了,饭量都比以前大了不少。
好吃好喝养到十五,沉父沉母硬是把沉月送到山脚下才没有继续跟着,就怕老天爷觉得沉月心不诚。
沉月看着一层一层一直蜿蜒到天际的石阶,尚觉得信心满满。
她信心满满的踏上了第一阶。
脚下一个打滑,直接摔了一跤。
哦,倒霉的体质真不是盖的。
她看了一眼远远盯着她的父母,看见他们眼中含泪,想上前来又不敢来的模样。
长叹一口气,扶着木雕护栏站起来,接着上台阶。
其实爬山的人不止她一个,挺多人的。
路过她身边的人看她实在吃力,问她是否需要帮忙。
她摇头道谢,说这是修行。
路人挠挠头走了。
她紧紧贴着护栏往上爬,就为了不在摔倒的时候一下子滚到底。
她从一阶一摔变成五阶一摔,再变成十阶一摔。
浑身青紫,全身上下好似没有一块好皮了。
路过的鸟儿也要欺负她,往她头上撒肥料。
她不管,还是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她都不敢往下看,怕一眼就望到底了。
怕一眼就看到在山脚下看着她的一点不比她轻松的爹娘了。
她的手好痛,因为一直抓着粗糙的栏杆,来来去去,滚滚爬爬地被磨破了皮。
有细细的血丝渗了出来,但她还是不敢放开手。
就这么从清晨爬到正午,终于爬到五百阶。
五百阶有一个小凉亭,她步履蹒跚地走过去,掏出早上沉父沉母准备的点心补充体力。
凉亭里有一个石桌,两张石椅,石桌上时常备着水,大抵是山中寺庙给准备的。
很少有人能坚持到五百阶,大多是爬到百阶就原路返回的,是以这里的水总是不少的。
沉月静静地吃着早已被碾碎的点心,眼睛直直地看着剩下的五百阶,怀疑自己这不中用的身躯到底能不能爬完这五百阶。
沉默中另一张石椅上也来了一个登山人。
她没在意,垂着头往嘴巴里塞碎点心。
“这位姑娘,你是因为什么想爬上去?”
清越的声音响起,沉月抬头看向发声处。
好一个端正俊俏的郎君,青灰色的短打,用青玉冠束起了头发,面容白净,整体干净利落。
让人看了都心生好感。
沉月只觉得他跟狼狈的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又垂下头:“因为命。”
明如阶含笑看她,温文尔雅,“我跟着你上来的,你看起来很痛苦。”
沉月灌了两口水,咽下甜腻的点心。
“是很痛苦,但命该如此。”
她抬脚准备起身,但疲惫的身子不歇还好,一歇那些本来习惯了的疲累酸痛便齐齐地泛了上来。
她腿一软,差点又摔个鼻青脸肿。
明如阶伸手扶住了她。
沉月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明如阶蜷缩了一下手指头,还是笑着说:“我同你一起吧。”
沉月双眸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能帮我。”
明如阶温声道:“好,我只陪你一起上去,绝不打扰你。”
沉月这才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如昙花一现般转瞬即逝,“谢谢。”
她说得真心实意。
后五百阶走得挺顺利的,但很慢,比前五百阶还慢。
沉月的身体太累了,爬不动,即使后面数百阶都不摔跤也快不起来。
她一阶一阶上的艰难,明如阶就随着她的速度走一下歇半天。
他并不催她,只静静地与她一起一步一顿。
沉月有时候都快忘了他的存在了。
如果不是他每百阶都会出声提醒一下的话。
“就剩一百阶了。”
温润如玉的嗓音随着晚风侵入了沉月的耳朵,让她的耳朵痒痒的。
她看着已经挂上山头的月亮,泄下的月光将这石阶映照的犹如萤火千盏,虽不够明亮,但足够温柔。
她再次对明如阶道:“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不至于孤单到落泪,谢谢你给我勇气相信命运。
她鼓足一口气接着攀爬。
倒数第五十阶。
倒数第四十阶。
……
倒数第十阶。
……
倒数第一阶!
甫一爬完,沉月便瘫软在地。
山顶没什么特别的风景,只有数棵枝桠茂盛的树和高高悬挂的圆月。
她呆呆地看着月亮,呐呐无言。
好似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
“子夜了。”明如阶轻声道。
“已经是十六了吗?我竟然爬了这么久……”沉月仰着头低声道。
有泪滴顺着她脏污的脸颊滑落,她的脸上尽是一路的灰尘和伤痕,被两条蜿蜒的泪冲刷的干干净净。
有点滑稽。
但没人笑。
明如阶拿出手帕帮她擦脸,细细地,轻轻地,直到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脸庞。
沉月没有反抗。
明如阶道:“你很坚韧。”
又捧着她的脸看他们爬过的那一千层石阶,“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石阶并不是非常陡峭,由白色的大理石铺垫而成,从山顶来看,蜿蜿蜒蜒至山下,犹如一条张牙舞爪的白龙。
但夜晚看不了那么远,只能看到近处的石阶在月光的映照下,也仿似散发着莹莹的光。
沉月看着看着,就看到有两道黑影在蹒跚上行,她皱起了眉头,骤然站起身就要往下跑。
明如阶拉住了她,并温和地摇了摇头,“天下父母心,你得让他们也安心。”
沉月刚止住的泪又流了下来,她沉默的站在石阶尽头,看着她的爹娘互相搀扶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
近了,更近了。
她能看到他们的表情了。
她看到他们在朝着她笑。
他们的脸上也有灰尘,但幸好没有伤痕。
沉月也笑,又哭又笑,细碎的哽咽从喉头涌出,她捂着脸仿佛不能自持,全靠明如阶扶着她才能稳稳地站着。
沉父沉母终于到达了终点,他们也瘫在地上,大口喘气。
气都没喘匀,就被沉月一个熊抱裹住了,“你们怎么这样啊!一把老骨头还登什么山!”
沉父拍拍她的头,喊她松开,快憋死了。
“你这个不孝女,是想闷死老子吗!快松开!”
沉母就躲在沉父怀里咯咯笑,“月月,我们可不能错过你的及笄日!”
今日十六,沉月满十四了。
明如阶在一旁看着他们笑。
沉父终于注意到这里有一个陌生男人了,他皱起眉头,板起脸,“月月啊,这位小兄弟是谁啊?”
沉月默了一下,她也不知道人叫什么名字啊,随口道:“啊,就那什么,正缘!”
沉父:“哈?”
俨然忘了和尚说的话。
沉母掐他胳膊,脸上带笑,问明如阶:“小郎君怎么称呼?”
明如阶拱手,“在下明如阶,奉命前来寻缘。”
沉父咋咋呼呼,“奉命?奉谁的命?”
明如阶温笑道:“此命非彼命。”
沉父没耐心了,“别文绉绉的,说人话!”
明如阶从善如流,“明光大师算出我今天来这里可以遇到我命定的妻子。”
其实和尚原话是可以白捡一个漂亮媳妇儿。
沉父:“……”去你妈的正缘,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好气啊,他无能狂怒,怒拍地面,“岂有此理!”
沉母倒是很开心,毕竟女婿这么俊,“可以可以,回去我们就把及笄礼和订婚宴一起办咯。”
沉月:“……”她真的还只是个孩子啊!
明如阶仿佛知晓了她的忐忑,浅笑道:“伯父伯母,谈婚论嫁不急于一时的,我此次前来只是为了帮助月儿破劫。”
沉父沉母静默一瞬,然后小心翼翼道:“那破了吗?”
明如阶颔首,“登上来的一瞬就已经破了,以后月儿可以像常人一样生活了。”
沉父沉母一时竟不知道作何表情,半晌才喜极而泣。
“月月,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们不束缚你了。”
沉月靠在沉母的肩上,“那我想学医……”
沉母:“……原来你抓周拿药罐子是这个意思吗?”
沉月迷茫:“什么药罐子?”
沉父沉母觉得这事儿糟心,从没有跟沉月提过。
小时候沉月倒是对草药很感兴趣,也研究过一阵子,但总是中毒,或深或浅好多回。
沉父沉母愣是不敢让她碰了。
现在也不是多说的时候,他们就打哈哈,“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回去再讲,这山头怪冷的。”
沉母拉着沉父先行下山了,“你们两个慢慢走哈!”
沉父不情不愿地跟着,临走前还瞪了明如阶一眼。
明如阶摸了摸鼻梁,感觉自己有点心虚。
他伸出手去扶沉月,他的手骨节分明,温柔有力。
沉月感受到了他手心薄薄的茧。
“明如阶,你真的要娶我吗?”
“嗯,不必这么生分,唤我如阶便好。”
“为什么?我们今天才相识啊。”
“一日便足以让我了解到你是一个坚韧不拔,勇气可嘉的姑娘了不是吗?”
沉月沉默了,然后点头,“确实!”
她又说:“可是我除了知道你长得好看什么都不知道啊!”
明如阶笑道:“那你见过比我还好看的吗?”
沉月老实道:“那没有。”
明如阶拉着她的手缓步走下一个个台阶,“那你可满意我?”
沉月思考几瞬:“还挺满意的。”
明如阶循循善诱:“那你嫁给我有什么不好吗?”
沉月数着眼前的台阶,“好像没什么不好的耶。”
“我应该不会再摔跤了了吧?”
明如阶紧了紧手,郑重回道:“不会的。”
沉月欢呼:“好耶!”
复又数起了石阶。
明如阶不说话了,静静地听着沉月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嗓音。
“一层石阶硬邦邦,两层石阶白晃晃,三层石阶照月光,四层石阶沉月上,五层石阶好爹娘!”
乱七八糟没什么章法,明如阶也不打断她,只顾牵着她往下走,这条石阶好像很短,只有短短一千阶,又仿佛很长,能有一辈子那么长。
少女的声音跟着夜风飘向远方,听得远处的夫妻嘴角也含了笑。
“百层阶来月儿伤,千层阶前明月亮。”
明如阶听着听着也吟起了诗。
“声似山间风摇曳,明如阶前月倾泻。”
——吾心自皎洁,明如阶前月。
今日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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