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世界上有后悔药吗？
有，我就是卖后悔药的。
每天来找我求药的人很多。
能带走药的人很少。
原因无他，给不起我要的价格。
后悔药不收钱，付出的代价却往往是人们不能接受的。
“老板，你这药多少钱啊？”
这是阿音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她站在柜台前踌躇了很久，嚼着口香糖，满脸无所谓的模样，但是她捏紧衣角的手指还是暴露了她的紧张。
“不要钱，但是不卖给你。”
我瞟了一眼她，并没有在意。
黄毛丫头一个，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来我这买药无非就是情情爱爱什么的，受了点情伤就觉得人间不值得。殊不知人生就必须尝点挫折，不然以后怎么长记性。
今天吃了后悔药，没了这段经历，下次还是会接着犯错。
“喂，你怎么这样？我都还没说为什么要吃后悔药，你就不卖？有这么做生意的吗？”
阿音指着我柜台上【买药先说原由】的牌子说到。
“成，那让我猜猜。”
正好我在柜台上沾着水画出的小鸡啄米图完成了，暂时还没想好下一部巨作弄什么，所以决定和她聊一聊。
“刚分手？”
我看着她有点红肿的眼角，明显昨晚哭了一宿。
“觉着自己一腔爱意所托非人？觉着爱情这东西太浪费心神，耽误你的时间？”
我看着她新做的指甲，还是个爱漂亮的小姑娘。
旁边的开水壶跳了一下，热水烧好了。
我拿过早已准备好的一次性水杯，里面是速溶咖啡。
倒满水，我想了想，先递给她，自己又转身拿了一个新的杯子。
“你都知道还干嘛问我？你就说这药卖不卖吧！多少钱都行。”
阿音拿过咖啡吹了吹，浅浅喝了一口。
“送给你一个建议，在外面别喝陌生人的东西，免得到时候又要买后悔药。”
她握着杯子的手明显一顿。
“是不是觉得有点点头晕？意识有点模糊了？”
“你...”
阿音的神色紧张起来。
“骗你的。”
我自己的咖啡也泡好了，细细品了一口，廉价的醇香在舌尖扩散开来，嗯，还行。
“我这后悔药收的不是钱，所以我不卖给你。”
“怎么？不要钱还不卖给我？你是觉得我没其他你看得上的东西咯！”
小姑娘眉头一皱，瞪着我，一副你竟然瞧不起我的样子。
“这样吧，明天你来我店里帮一天忙，如果你还想要后悔药，我就给你。”
看着阿音倔强的模样，我突然想起了当初的自己，没吃后悔药之前的自己。
二
于是，第二天开始，阿音暂时加入了我的店铺。
端茶送水加扫地，终于不用我亲自动手了。
很快，第一个客人进门。
扑通一声就给正在扫地的阿音跪下了。
阿音尖叫一声，差点就一扫帚挥了上去。
“老板，你一定要救救我！”
那人的话制止了阿音的下一步动作。
“大叔...老板在柜台。”
阿音指了指我，那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抬头看向我，立马又扑了过来。
“老板...我真的后悔了，你一定要救救我...”
男子满是油污的双手向我伸来，对他而言或许我就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颗稻草了，他一定要死死抓住。
“您先冷静下，我们慢慢说。”
我把准备好的水杯递上，挡住了他那双黑手的进攻。我看见那白色的杯面在接触他手指的地方迅速裹上一层包浆。
“我...我真的不该轻信我朋友的话，让我和他一起做生意。结果亏得血本无归！房子没了，孩子上学的钱也没了，现在老婆也要和我离婚，我不想看着这个家散去啊...”
男子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我，眼里满是哀求。
“你知道的，我这里要说实话。”
我指了指【买药先说原由】的牌子，下面还有一小句话:【谎言一概无效】。
“我...好吧，我朋友是骗我借钱给他投资，说好了给我三成的利息，我开始尝到了一点甜头，后来我把我全部家当都给了他，结果他是去赌博，全部输光了。”
男子低垂着头，浑身的精神好像都被吸光了。
“再后来呢？”
我没有正眼看他，示意阿音去后面给我烧水泡咖啡。
“我...我只是后悔当初信了他的话，把钱给他投资，不然后面不至于这样...”
男子念叨着，声音越来越小。
“所以后来你也跟着他赌了？”
我点破了他心中没说的话。
“都是他引诱我的！说带我回本！我一时糊涂啊...我也不是想赚钱，只想着把本钱弄回来就好了...”
“你走吧，这药不卖给你。”
“你...凭什么？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要你的命也行？”
“可以！只要能让我回本！我命给你都行。”
男子站了起来，血红的眼睛狠狠瞪着我。
“不要，赌鬼的命不值钱。”
我依旧淡定喝着咖啡，男子抽出了一把匕首。
“我命都可以不要了，今天这药你给，什么都好说。不给，那怎么也得给！”
哟，要强抢了？那我可不客气了。
三十秒后，男子连着他的匕首一起飞出了门外。
三
“哇！你原来这么厉害！”
在后面泡着咖啡看热闹的阿音凑到我身边，满脸激动。
“害，开玩笑，以前江湖上我可是...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我重新回到柜台坐下，上面放着刚泡好的咖啡。
“切！都什么年代了还江湖呢？”
阿音翻了个白眼。
“所以在你这买药的代价是要命？”
“不一定是命，但是吃了后悔药，你就会失去你当时最珍贵的东西。”
我指了指地面，让阿音别闲着，继续扫地，那人进来一阵折腾，地板又弄脏了。
“那刚才的大叔连命都不要了，你为什么还不给他药。”
阿音边拖地还边问着。
“我都说了，赌鬼的命不值钱，浪费药。何况，后悔药只能吃一次。”
我倒了一杯水，想继续在桌面作画。
“他已经来过一次了，也是因为赌，不过那次没有朋友引诱，是他自己上钩的。”
这次画什么好？灵感来了，画猛虎啸山吧！
我沾了沾水，手一抖，靠，是开水！
“那次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幸好阿音没注意到我的窘迫，继续在扫地。
“教训，决心不再赌博的教训。所以你看，他现在又入了坑，而且已经劝不回来，只想着回本了。”
我不露痕迹地甩了甩手，毕竟还是要维持下我的形象。
“切，那感觉你这后悔药也没什么用嘛！”
“不然呢？你以为后悔药是什么好东西吗？”
人们总是不明白，别指望其他人或者事物能帮你太多，能拯救你的只有自己。
下一位客人很快就进来了。
依旧是位男子，不过与上一位不同，好歹衣裳较为整洁，看上去像新换的。
“我后悔了。”
男子径直坐到柜台前，一道酒气伴随着一丝丝特殊的味道进入我的鼻腔，我皱了皱眉头，很久没闻到这个气味了。
“我不是个男人，我又打了我老婆。”
嚯，还是个家暴男。
“虽然是她先犯错的。”
“真的吗？我不信。”
我对家暴这种行为没有一丝好感，找什么借口都没用。
“她在外面偷人。”
“怎么？被你抓到了？”
“没有，但是我能感觉的到啊！”
家暴男语气一下激动起来，唾沫星子都快到了我脸上。
“我每天辛辛苦苦赚钱养家，回来后热饭都没一口吃的。她倒是轻松，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外面玩。”
“所以你就经常喝酒？还打她？”
我把咖啡往边上移了移，算了，好像不能喝了，让阿音重新泡吧。
“我...这事放谁身上也不能忍啊。我借酒消愁，回来她还骂我窝囊废，我和她就吵起来了...现在，她要走了，我后悔了。我不会再打她了，我要好好过日子。”
“行，给你药吧，对了，在这吃完才能走。”
男子千恩万谢接过药来，一口咽了下去，随后离开。
“你怎么这么轻易就把药给他了？”
阿音跑到边上，重新给我泡了一壶咖啡。
“他其实也藏了话没说。”
我接过咖啡握在手中。
“他不光打了他老婆，还杀了她。”
那人身上的血腥味瞒不过我，就算换了一套衣服也没用。
“啊？那你还给他药？”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他老婆又没犯错。”
“有道理，那他呢？”
“我不是说了嘛，后悔药也是有代价的，所以我让他吃了药再出去。”
我想着那个男人欣喜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
“像他这种人，用一个词形容他，自私。出了事只找别人的原因，永远只顾着自己，就算这件事后悔了，也是害怕承担相应的责任罢了。你觉得这种人最珍贵的是什么？”
我看向阿音，她摇了摇头。
“自然是他自己的命。”
男人欣喜地出了店，浑然没发现身边巷子里有双布满血丝的眼神看着他，手上还拿着一把匕首，跟了上去。
赌鬼自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他在等待翻身。
但是谁都知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四
后面陆续进来几位客人，有一时冲动裸辞工作决心创业的年轻人，有捧着铁饭碗安稳度过半生觉得人生白费的中年男，有觉得陪伴孩子太少的父母，也有后悔没能及时尽孝的子女，对了，也少不了像阿音这样哭哭啼啼为情所伤的小屁孩。
有的拿走了药，有的我不给。
代价太大了，有些事真的没必要后悔。
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听了我讲他们吃下后悔药会付出的代价，阿音心里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
这时候，新的客人进来了。
高跟鞋撞击地板的声音清脆无比，香水的味道比人更快进入我的感知。
是位让人惊艳的女子。
“我后悔了，瞎了眼以为钓到个人傻钱多的富二代，结果是个插了鸡毛装凤凰的穷鬼。害得我和几个有钱老板断了联系。人家老是老了点，但是真有钱啊。”
女子刚坐下就点了根烟，又扔给我一根。
“五万块一颗，支持信用卡。”
我没客气，接过烟又拿出pos机。
女子爽快刷卡走人。
“你不是不收钱吗？”
阿音又冒了出来，同时瞟了一眼女子离开的背影，满脸嫌弃。
“我不要吃饭的啊。”
我瞅了她一眼，继续喝着咖啡。
“何况，现在她觉得最珍贵的，也就剩下钱了。”
阿音无言以对，继续擦拭着柜台，顺便把我刚画的猛虎啸山图毁了。
她一直认为我画的其实是只猫。
“你还想要后悔药吗？”
我看了看天色已晚，应该没什么人上门了。
“拉倒吧，你说的对，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没必要。”
我有点欣慰，孺子可教。
“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情。”
阿音坐到我面前，认真地看着我。
她的话让我思绪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候的人间还叫江湖，那时候的我还年轻。
我叫陈白，我一直有个梦想，年少有为，以及找个对象。
可惜江湖里有梦想的人太多了，多到我混迹十余年载，已经过了年少的阶段，依旧淹没在茫茫人海。
前半段的梦想实现不了了，幸好我还有后半段。
所以说，人总是要给自己留点退路的嘛。
我喜欢上了那家酒馆的老板娘，或许是因为她看我可怜多送我的那一小碟花生米。
或许是因为她于心不忍送我遮雨的新斗篷。
又或许，是因为我看她第一眼时，被烛光照印着的那一抹明艳。
从那以后我就留在了小镇，守着她的酒馆，想方设法逗她开心。
可惜她好像对我没有半分意思。
直到那天，我赶走了纠缠她的流氓。
本以为是英雄救美，可以打开她的心扉。
她却说她的夫君已死，让我别再纠缠。
或许在她看来，我和纠缠她的流氓没有什么区别吧。
我决定离开小镇，却发现那时赶跑的流氓去了酒馆讨债。
我卖掉了自己的宝剑，还了欠她的债和她欠的债。
但是离开小镇后，却发现已经回不去江湖。
“所以你后悔卖掉了宝剑？”
阿音问我。
“并不是，没了宝剑并不影响我行走江湖。”
我叹了口气。
“我不后悔帮了她，可我后悔还喜欢她。”
我看着眼前的咖啡，从那以后我不再喝酒，直到后来咖啡的出现让我有了新的依靠。
“行走江湖是不能有牵挂的，所以我找到了当时卖后悔药的老板。”
“吃完药我忘记了牵挂是什么滋味，却也忘了再入江湖的理由。于是干脆继承了老板的店，帮他继续经营。”
东风吹破少年梦，从此再无赤子心。
我送走了阿音，我知道她明天还会再来找我，所以我又需要再换一个新的店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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