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的夏天，我们的燕子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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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是我的妻妹，今年41岁，胃癌。

昨天上午11点多，妻子发来微信：燕子去了，10点10分。

我的心猛地一沉，眼睛有些模糊。随即，我给即将放学的孩子发了一条短信：

“小姨已经去世了，上午10点10分。可怜的小姨，就这样在病痛中离开了人世！妈妈今天回不了家，你自己买饭，自己上学，安排好生活。珍惜生命，好好学习！”

妻子带孩子在西安工作生活，我独自在上海。孩子放学回家，得有个安排。

除了燕子，妻子再无其他兄弟姐妹。一年前，因胃部不适，燕子去医院检查，确诊为胃癌。随即，在西京医院做了手术。西京医院是西北地区最好的医院，也是全国有名的大医院。手术很顺利。切出來的一段胃壁上，整齐排列着三颗黑色的肿瘤。医生自信地说，发现很及时，切除得很彻底，以后不会有事了！

燕子身体一直很棒，术后恢复得也快。过了一个月，她又能活蹦乱跳了。

在我印象中，她始终是一个天真、活泼、开朗、能干的女孩。

根据妻子的说法，燕子小时候不爱学习，爱玩、爱闹，还是个孩子王。在院子里，没有人不认识她，因为她非常活跃。妻子说，有一次她正在家里学习，小燕子慌慌张张跑回来求她：“姐，要是有人找我，就说我不在！”，说完就躲进窗帘后面。果然，很快就有大人气冲冲追进来，说燕子带领一群孩子把他家种的花破坏了。

让妻子最不能释怀的，是燕子小时候多吃多占的事情。父母给姐妹俩一样多的零花钱，小燕子很快就花光了，姐姐的还没怎么动。于是，姐姐总会发现她的钱莫名奇妙地少了，怎么藏都不管用。

由于爱玩爱动，不爱学习，小燕子学习成绩不好。姐姐呢，爱学习爱读书，不会玩，院子里没有几个人认识她，想出去玩也找不到伴，甚至遭人欺负。每到这个时候，妹妹就会说：“姐，谁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替你报仇！”

初中毕业后，燕子上了职校，先后学过财会、护理，最后做的是酒店管理。虽然工作不太稳定，但她开朗、能干、人缘好，在每一个行业都做得不错。最近几年，她一直在做短租，经营几套房子。民宿是新业态，很多人不了解，甚至有误解，其实是很有发展前景的。燕子以前在酒店做管理，她热爱这一行、擅长干这个，把短租业务做得得心应手。每套房子都被她布设得浪漫温馨、个性十足，客人评价高，生意自然好。

她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小家。丈夫也是军人，后来转业了。两个人趣味相投，过得和谐美满。可能是想补偿自己过去不爱上学读书的遗憾，她对孩子的学业很上心。她经常打电话向我们求教，大到育儿经验、学习方法，小到一个一个的语文数学题。可怜天下父母心。每当这时候，她耐心听讲，反复追问，完全变成了好学生。有时候，她半夜12点还发来信息，说孩子的作业没有完成，她在陪读。

燕子不止一次说过：真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学习，既影响自己的前途，还不会辅导孩子。人常说，培养一个优秀的孩子，需要三代人的努力，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即使为了下一代，每个人都应该努力。

燕子真是父母的小棉袄。岳母岳母年过七旬，两个女儿就是依靠。妻子工作繁忙，照顾父母心有余而力不足。燕子就不一样了，她会说话、会生活、善玩乐、有时间，老爸老妈是她家里的常客。这一点，我们根本比不上。有她在，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不用发愁二老身边无人。

对于癌症，每个人都畏惧有加，但又心存侥幸，燕子也不例外。

一开始得知自己患了胃癌，她就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消息：以前总觉得韩剧悲惨的女主角都是很遥远的故事，然而今天才发现其实离自己很近！

她知道自己的病意味着什么，我们也一样。但是，大家却心存侥幸，以为她的运气没那么差。因为连医生都说了，做完手术就没事了。

去年2月做完手术，4月就恢复了正常生活。清明节时，我们两家六口人，带着两位老人，开车上了西安东郊的洪庆山。那里盛开着漫山遍野的槐花，沁人心脾的槐香，嗡嗡变奏的群蜂，嬉笑追逐的童叟，至今令人魂牵梦萦。我想，那天也许是燕子一年来最快乐的时光。

燕子爱游玩，也爱吃喝。西安城里，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她大概都了如指掌。手术恢复后，听说她又去外面吃美味，我和妻子都很担忧，多次相劝。我们一直很纳闷，她身体那么好，性格那么开朗，又没有工作压力，不熬夜不抽烟，为什么会得上胃癌呢？？原因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爱吃。外面的美味，麻辣烫炒龙虾，凡是一般女孩爱吃的，她全都感兴趣。这可能是一个隐患。当然，癌症的成因到底是什么，连医学界都说不清道不明，我们也没法知道究竟。

危机过后，她照例经营短租，照例陪伴父母，照例带孩子，照例游玩潇洒，这就是我们的燕子。绝症的阴霾似乎已经散去，每个人都认为她是幸运儿，没有人认为韩剧中的悲惨结局会降临到她身上。

这也怪医生。作为西北最负盛名的医院，西京医院的主刀医生说，切得很彻底，不需要化疗放疗。加之她对化疗的恐惧，因此没有去做。

然而，癌细胞正在她体内悄悄滋长，灾难一天天临近。

到了冬天，她开始感觉腹部不适。回西京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术后肠壁黏连，是每个病人术后都会出现的，建议多运动。于是，燕子每天走来走去，不是在家里，就是在院子里，坚持运动。做过理疗，看过中医，吃过各种药，所谓的黏连问题却没有缓解。

春节前夕，消化道彻底堵塞，吃东西无法下行，喝水都开始呕吐。在西京医院给做了第二次手术。根据医生的描述，打开腹腔后发现，肠道、胃壁遍布肿块……，医生说可能已经扩散，但需要等待切片检验结果。这次手术，主要是疏通消化道，术后饮食能够下行，似乎有所好转。

但是，三天后拿到检验结果，说切片没有癌化。也就是说，癌细胞没有扩散。虽然医生解释说，有可能是切取的部位没有癌化，其他部位不好说。但是，侥幸心理再次占了上风，她认为医生说得过于严重，检验结果不是很明确，没有扩散吗？

也许，由于对生命的渴望，我们都愿意相信乐观的估计，而不愿意相信悲观的结局。

今年春节，燕子过得很痛苦。腹痛腹胀、呕吐昏厥，各种难受，多次住院。3月初，再次住进空军医院。此时，消化系统严重堵塞，吃任何东西都会吐，身体迅速消瘦，腹水日益严重。直到腹水中检出大量癌细胞，我们才不得不承认，胃癌已经扩散，悲剧即将降临！

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目睹亲人走向死亡，我们却束手无策。

大家都很清楚，燕子撑不了多久了。但是，她自己仍然心存侥幸。我们委婉地劝她写下遗嘱，她只是口头答应，心不在焉；我们希望她交代短租业务，她说不用着急，等出院再说；我们多少次欲言又止，她仍然不太明白，或者是不愿明白。

我想，她并不是真的糊涂，也许只是心存侥幸罢了。她有时候也哭，尽管已经没有力气擦眼泪；她几次把孩子叫到床前，嘱咐他好好学习；她几次要求老公多向姐姐和姐夫学习，多多合作；她甚至希望我们以后多关照孩子。

今年清明节，她竟然执意要求回老家看看。她们的老家，在渭南南边的原上，是秦岭与关中平原的过度带。她是在西安长大的，对老家并无感情。

那天，我们一家人开着车，载着病重的燕子回到渭南老家。在老家的原野上，有奶奶留下了的一块地，一直交给邻居耕种。清明时节，细雨蒙蒙，麦苗青青。众人扶着她，缓缓走到地头。面对一望无际的翠绿麦田，她眼含泪水，神情悲怆。过去，她对这片土地毫无兴趣，甚至多年不愿回去。如今，她坐在老家的田野，看着奶奶的坟茔，平静地说：“这真是一块好地方，就把我的骨灰葬在这里吧！”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清明节过后，我返回上海。一个月来，虽然身处千里之外，我还是关注着燕子。每天打很多针剂，其实只是补充水份、营养和血浆，医院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些。她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身体越来越瘦小，腹水越来越严重，吐血一次比一次多。

有时候，燕子从昏迷中醒来，突然大哭，泪流满面；有时候，她要求带她回家，说医生都是骗子，根本没有治病。眼看着她一天天衰竭，离死神越来越近，年迈的父母黯然神伤，丈夫和姐姐强装欢颜，亲人们的痛苦难以名状。

今天，噩耗终于传来。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明天，亲人们将会聚殡仪馆，为她送行。一个年幼的孩子，不得不捧起妈妈的骨灰盒；一个年轻的丈夫，不得不独自承担抚养孩子的重任；一个柔弱的姐姐，不得不收起远走高飞的梦想，从此守护在老父老母身旁；一对年迈的老人，不得不承受失去爱女的痛苦。白发人送黑发人，让我们情何以堪啊！

早在1990年前后，我就读过不少有关科技展望的文章。作者们肯定地说，人类将在2010年攻克癌症。如今，癌症却更加肆虐，死亡率居高不下，医生常常束手无策。科技进步，日新月异。但是，医学进展，比蜗牛还慢，治不好的病越来越多。原来我以为，在西京医院旁边买一座房，在银行账户上准备100万银子，就可以重病无忧。现在想想，真是天真可笑！

我问我的孩子，听说现在的年轻人，怕苦怕累不怕死，你呢？他回答说，他怕苦怕累也怕死。我说你比传说中的零零后强一点啊！燕子住院期间，我多次嘱咐妻子带孩子去医院看看小姨。明天，我要带孩子一起去殡仪馆为她送行。让孩子对生命多一些敬畏，对生活多一份珍惜。

在回西安的飞机上，我眼前总是浮现起她开朗的笑容，清脆的声音。

在这个草长莺飞的夏天，我们的燕子飞走了！天堂没有病痛，在那里可以快乐飞翔！

写于2018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