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困死了。”蓝晏捂了捂嘴,终于走出了大堂。
天上星星躲在浮云后,不时地露个脸。
蓝婉嘉整个身子直接像坨软泥一样瘫倒在蓝婉琴身上,嘴里还支支吾吾地嚷嚷道:“可算完了,累死我了……”
蓝婉琴冷眉一挑,说:“这就撑不住了?以后还多的是这样的时候。”
蓝婉嘉仰天长叹,说:“啊……还有中秋……还有除夕……有元宵……”说完,蓝婉嘉环住了蓝婉琴的脖子,仿佛对人生失去信心。
蓝婉琴趁别人不注意,捏了捏蓝婉嘉的鼻子,说:“你这样子被别人看见了可怎么办?”
“哎呀,姐。就让我靠着你。”蓝婉嘉说。
“你现在靠着我,以后能靠我一辈子吗?”
蓝晏看着这对姐妹,心里又酸又甜。甜的是羡慕她们的亲密无间,有什么事都可以尽情地对对方说,没有什么顾及,永远可以包容对方的缺点;酸的是自己在世上已经无亲无故,现在虽担着蓝忘机养子的虚名,但哪里来的兄弟姐妹可以和自己谈天说地呢?
终究是如浮萍一样,无依无靠。
“唉。”蓝晏叹了口气,含了无奈和心酸。
“爹!”蓝婉嘉突然开心地叫了起来。
蓝晏顺着蓝婉嘉的目光看去,果然立着一个中年男子,眉眼有点像蓝忘机。
蓝婉嘉跑了过去,那人一下子把她搂住。
“哎呀,我都要抱不住你了。”语气里满是慈爱。
“胡说!我才没那么胖呢!”蓝婉嘉嗔怪道。
“是是是,是爹老了,抱不动你了。”
“嘻嘻。等爹爹老了,我以后天天背你游山玩水去!”
蓝婉琴没有说话,立在蓝婉嘉身边,冷冷的模样和蓝婉嘉比起来却没有半分突兀。远远望去,父女仿佛一副画,又如一盏灯,泛着暖暖的光。
蓝晏四处张望,想要寻找蓝忘机的身影。
“蓝爹爹。”蓝晏走到了蓝忘机面前。
蓝忘机头也不回地说:“去睡觉。”
蓝晏很想说什么,话语甚至已经涌到嘴边了,却还是哽咽在了嘴角。蓝晏默默地看着蓝忘机走远,眼睛里的光芒如耗尽了灯油的油灯般,慢慢地熄灭。而蓝忘机似乎又在和蓝曦臣说着什么。
黑夜如天网一般,死死地罩住了小小的云深不知处。
蓝晏延着铺满青石板的路慢慢向前走,一路嗅着弥漫着的夜来香花香。
满天星星如珍珠一样,稳稳地盛放在墨黑的夜上。
“娘,你看!好多星星啊!一颗……两颗……三颗……多得我都数不过来了……”曾几何时,蓝晏也如平常孩子一样,依偎在娘亲的怀里。
那个面容已经模糊的女子好像微微一笑,说:“晏儿,你知道吗?人也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有些星星一辈子碰不在一起;有些星星只是擦肩而过;而有的星星呢,一辈子相思相望。”
“那晏儿也会和娘亲分开吗?”蓝晏甜甜地笑。
女子笑了笑,说:“晏儿不会和娘亲分开的。”
“嗯?”蓝晏看到了不远处的许蒿,朝他走去。
许蒿也看到了蓝晏,问道:“蓝晏?家宴结束了吗?”
蓝晏点点头,问:“你呢?”
许蒿也点点头,说:“已经完了。”
蓝晏问道:“没人发现吧?”
许蒿摇了摇头。
这时蓝晏才看清许蒿的双眼有些微红,似乎是刚哭过。
“你怎么了?”蓝晏问道,“是想家了吗?”
许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泪水已经干了。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蓝晏,思考了一下,许蒿说:“哪个孩子不思念自己的家乡呢?”
蓝晏沉默回应,似乎是赞同这样的观点。
“这么晚了,快去睡觉吧。”许蒿很是体贴地说,“明天还要上学,待会儿把眼睛熬黝了,还怎么学呢?”
“我暂时不想回去。”蓝晏说。
不知道为什么,蓝晏突然不想见到蓝忘机。
他知道,自己和那个男人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他知道,自己根本就不姓“蓝”。
自己曾经是有家的。
他突然意识到——即使再亲近,也是不如亲生的孩子。
就像自己,永远不可能和蓝婉嘉一样,扑在蓝忘机怀里撒娇。
但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痞气的魏无羡还是端雅的蓝忘机,都对自己很好。
许蒿看出蓝晏有心事,说:“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晚上地冷,小心着凉了。”
说完,许蒿迈开脚步。
“等等。”蓝晏叫住了许蒿。
“怎么了?”许蒿停住脚步,问道。
“你……能带我去你烧纸的地方吗?我想去看看。”蓝晏敛眸,密密的睫毛藏住了眼中的异样的情绪。
“这……不好吧?”许蒿有些为难,“如果被长老知道了,你我都会被罚的。”
“不怕不怕,你就给我指路就可以了。如果被发现了,我也自己一个人全担了。”
“你不愿意就算了,我自己找去。”
许蒿低吟了一下,很担心蓝晏会自己找,也是怕他出事,有些不情愿地答应了。
“好吧。跟我来。”
许蒿走在前面,蓝晏跟在后面。
走在树林里,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草丛里暮春蟋蟀的鸣叫。借着淡淡的星光,还能看见藏在树下的无名白花,自顾自地开放,有着一股幽幽的清香。拨开树枝,树叶相互碰在一起,“沙沙”地响。两人的脚步似乎惊动了林中休憩的雀鸟,不时诱出几声婉转的鸟鸣,时高时低,时空灵时深沉。
远处隐隐传来溪水的声音,声音如鸣佩环。
这时,蓝晏的头顶飞过一只布谷鸟。
“布谷布谷。”
许蒿拨开前面的细细的枝丫,说:“小心脚下,不要摔倒了。”
“嗯。”蓝晏扶住旁边的一棵树。
走过几棵高大的绿树,转个弯。
原本狭窄的树林豁然平坦起来。
一片空地,一条小溪。
空地不大,一亩大小。到处都是圆圆的鹅卵石,石缝间长出几根杂草。
溪水潺潺而流,不时地漂过几片树叶。
“到了。”许蒿说。
蓝晏点点头,朝前面走去。
许蒿本来想回头走人的,但是也不放心蓝晏一个人留在这里,就也跟着他。
踏上鹅卵石,有些松松的,蓝晏一时掌握不好平衡。
蓝晏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好像小孩子学步一样。
许蒿看着蓝晏的背影,此时的蓝晏一深一浅地走着,走几步还跳一下,样子有点像草丛里的蟋蟀。不知道是不是许蒿的错觉,他此时好像完全感受不到蓝晏平时的那股不真实的乖巧气质。
蓝晏走到了溪边,看着水里的倒影。
天太黑了,除了天上的星星,什么都看不清楚。
蓝晏把手伸了进去。
水冰冷冰冷的,蓝晏可以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溪水静静地从自己的手上流过,痒痒的,很舒服。
“别跌进去了。”许蒿提醒到。
蓝晏点了点头,弯腰低着头弄水。
“哗啦哗啦。” 蓝晏的手不停地打在水上,傻傻地笑了一声。
许蒿看着他,也不说话。
蓝晏突然解开自己的抹额,很是嫌弃地把它扔在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许蒿有些惊讶。
“勒得紧,不舒服。”蓝晏说。
“你还是把它捡起来,粘上灰还怎么戴?”许蒿一边说一边走了过来。
蓝晏又开始弄水了。
许蒿见蓝晏不动也不回应,也不恼,帮蓝晏捡起来了。
抹额托在手上,凉凉的,软软的,如捧了雪般。
“你在哭?”许蒿借着弯腰的时候,看了看蓝晏,似乎蓝晏的脸上有一滴泪,但是太黑了,许蒿看得不是很清楚。
蓝晏伸手擦了擦,故作轻松地说:“风大而已。”
“眼睛进沙?”许蒿有些无语,“这里是云深不知处,没有沙。”
“你为什么会到云深不知处来?”蓝晏无视许蒿的问题,好奇地问到。
许蒿直截了当地说:“学习。”
“你家住兰陵,为什么不去金家。反而舍近求远,来姑苏呢?”蓝晏问。
许蒿没有说话,神色不改,但他藏在衣袖里的手指抽了抽。
“让我猜猜,是你家人把你送来的?”
许蒿挑了挑眉毛,还是没有说话。
“这有什么遮遮掩掩的,就像你说的:‘哪个孩子不思恋家乡’。又有哪个孩子愿意跋山涉水地来这儿呢?”
许蒿想了想,说:“真的是学习,你别多想。玩够了吗?玩够了就回去。”
谁料蓝晏又问一个摸不着头脑的问题:“我笑起来好看吗?”说完,蓝晏笑了笑。
笑容如积雪上的残阳,很美,也很虚幻。
“很好看,很是乖巧的样子。”许蒿说。
“嗯……我也觉得好看。毕竟我是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在学如何乖巧地笑 ”蓝晏收敛起了笑容,眼里的童稚也慢慢消散——如化在溪水中一样。
“你什么意思?”许蒿问。
“我小时候也能发出真心的笑。”蓝晏眼里逐渐被仇恨,恐惧,悲伤所掩盖——如一块沾满灰尘的破布盖住了晶莹剔透的宝石,“但那天……”
蓝晏顿了顿。
“那天怎么了?”许蒿好奇地问,愣了愣又道歉道,“抱歉,失礼了。”
“那天……夜兽来了。”蓝晏语气生硬,“所有人都死了。我被娘亲藏在了井里。可我能听到所有人的绝望的哭喊,老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我甚至能感受到他们的血溅到我的衣服上,流到井的水里。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黑夜,混着夜兽的嘶吼。我真是害怕极了,可我只能蹲在木桶里,无助地拽着井里的绳子。”
许蒿肩膀微微抖了抖,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们来了。他们把我从井里抱了出来。”蓝晏眼里划过如流星般的温情。
“夷陵老祖和含光君?”许蒿问道。
蓝晏点了点头。
“我很感激他们救了我,也很感激他们收养了我。”蓝晏说,“我真的很想成为值得他们骄傲的乖孩子。”
“你的确是。”许蒿附和道。
“是啊……我每天对着镜子练习微笑。”蓝晏苦笑着说,“终于能像以前一样做出那种甜甜的小孩子的笑。可我知道,无论我做的再像,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模一样。”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许蒿低着头,双手抱肩,问道:“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不怕我告诉含光君吗?”
“我倒巴不得你去,那样我就不用装了。”蓝晏看着远方,“不过你不会说的。”
果然可以看见姑苏城里的灯笼,模模糊糊的,如星星般。
“你这么相信我?”许蒿诧异道。
“你执意要说也没关系。我只是觉得无所谓了。”蓝晏皱了皱眉头,“我真是要烦死了。”
这时候,林间突然掠过一只飞鸟,似乎是被惊动了。
“我何尝又不是呢。”许蒿看着自己面前潺潺的流水,语气低低的。
“你不是来学习的吗?”蓝晏起身。
许蒿眉头皱了皱,眼波如钱塘江水般波涛汹涌。
“带火折子了吗?”见许蒿脸色不太好,蓝晏也懒得追根究底。
许蒿瞥了瞥蓝晏一眼,还是说:“带了。”
说完,许蒿果然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黑黑的火折子。
蓝晏也没多说话,直接接了过去,又从袖子里拿出两盏精致的莲花灯。
“不用猜了,我偷的。”蓝晏瞥了瞥许蒿,说。
许蒿也没多说什么。
蓝晏打开火折子,点燃了两盏花灯。
火苗细细的,却很明亮,照亮了蓝晏的脸。
“花灯是给谁的?”许蒿忍不住问道。
“给我娘……”蓝晏转过头去,“和我魏爹爹。”
“你有要怀念的人,我也有。”蓝晏幽幽地说,“你跋山涉水来这里。我又何尝不是呢?”
许蒿看着蓝晏,嘴唇动了动。
心里似乎有股清泉涌出,许蒿的眼角有些湿润,鼻尖有些发痒。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本来以为自己是林间孤独的飞鸟,忍着孤独和风雨的侵袭,飞了很久很久,终于遇到了自己的同类。
蓝晏弯下腰,轻轻地把花灯放在水面上。
花灯缓缓得顺着水流而下。
“你说,它们会流到哪呢?”蓝晏喃喃地说,话语轻轻的,如同天边缥缈的浮云。
看着蓝晏,许蒿笃定地说:“它们会流到你希望它们去的地方。”
蓝晏和许蒿并排站着,看着花灯带着小小的火苗,逐渐消失在黑夜里。
“我娘病死了。”许蒿看着消失的花灯突然说道,眼神如已经消失的灯火般无光,声音远远得不真切,“我爹新娶了一位女子,就把我送来这里了。”
“我们真是同病相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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