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丹心入画图》
第十四章 黯然销魂1
祁珏搀扶着云宜回到云庐，立即命人烧热水准备姜汤。
云宜虽然在山里摔跤淋雨，但泡了一个热水澡，喝下姜汤，蒙头好睡了一晚，却也并无大碍。倒是祁珏，高烧数日，烧退后又咳嗽不断，容颜清减。郎中嘱他需静卧时日，他却每每寡言少语，在窗前冥思挥毫。
这一日，他又展纸研磨，才画了几笔，止不住就是一阵咳，竟咳得连腰都直不起。云宜跑来，抢下他手中的笔，道：“不是叫你好生休养，你何时变得这般爱画画？”
祁珏咳个不停，云宜心疼地替他轻捶后背。祁珏喘匀了气，干笑道：“我除了会画画，还会什么？宜儿，把笔还我，这《洞庭图卷》吃饭前我想画完它。”
云宜瞥一眼桌上的画纸，“我们从小在这里长大，眼中笔下不都是这太湖洞庭的山水风物，难道还没画够吗？”
祁珏抬眸，“我虽不生于斯，却也长于斯二十余年。这佳绝山水日日触目伴我左右……就如你一样，怎么能画够？”
云宜闻言，不觉心口一热，道：“那也不急于此时，以后它们不一样会日日伴你左右，就如同我一样。”
“宜儿……”祁珏猛然湿了眼眶，“若是这样，该有多好。”
“自然会是这样啊。”云宜说。
“只怕不会太久了。”祁珏黯然低声。
“祈珏，你说什么呢？”云宜吃惊地望着他，“我说过，不管你是谁，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若是难过，你就哭一场。哭完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我并不在乎你是谁，但若你自己在乎，那不妨便去弄个清楚。梦墨亭边梅花树下，究竟藏了什么秘密？你想知道，就去把它找出来。”
“我……我不想知道。”祁珏垂眸。
“可是你一回来就急着去见我父亲问自己的身世情形，你分明在乎，怎说不想知道？与其这样煎熬，还不如彻底弄个明白。”
祁珏不说话，云宜将手中的笔拍在桌上，拉着他往外走。
祁珏被她拽得脚步踉跄，亦步亦趋跟随而去。
云宜一口气将祁珏拉到梦墨亭下才止了脚步。
云庐依山势而建，梦墨亭便建在后院的一处山坡上。云宜小时候最喜欢爬到亭子里和祁珏捉迷藏。这亭子原是云康读书赏景挥毫之所，亭中闲坐清风入怀，骋目远眺能望见远处的洞庭诸峰和浩渺的太湖。彼时云康最喜在此独处，临湖赏月、听雨观雪、吟诗作画、饮酒品茗，佳绝处诸事怡然。但自从云宜长到能爬上亭子玩耍的年纪，便拉着祁珏生生将这亭子占为己有。
梦墨亭下的空地上栽了不少桃李，如今枝桠光秃。亭旁一棵腊梅，却有了点点黄色的花苞，迎风处，清香如缕。
云宜母亲喜梅，新婚时，云康特意从山间移来一株，两人一起种于亭边。如今梅树粗壮，云宜亦长大成人，夫妻却阴阳相隔多年。
云宜拉着祁珏走到腊梅树下，低头四顾以脚踩地。她不知在何处弄了把铁铲，晃到祁珏面前，道：“挖吧。”
祁珏木然，“挖什么？”
“挖你的身世啊。”云宜蹲下身子，将手中铁铲嵌入泥中，“你若不挖，我替你挖。”
祁珏蹲下身去，一只手颤巍巍覆上铁铲。他深吸了一口气，入鼻是腊梅的馨香，却不能平复他陡然慌乱的情绪。
“还是……我来吧。”祁珏说道。这是他自己的身世，该由他自己来挖掘。
他一铲一铲将梅树下的泥土慢慢挖开，在旁堆成小丘。云宜心急，找了根树枝来帮忙，他默许着和她一起挖。渐渐有梅树的根须露出土外，两人又挖了一圈，终于在主根近侧触到一个硬物。
祁珏放下铁铲用手去刨，土中忽而现出一角锦布。云宜忙也丢了树枝用手刨土，两人终于在树下挖出一个锦袋来。
祁珏伸手拂去袋上泥土，松开袋口，小心翼翼从袋中取出一个碧玉匣子，如奉千均轻放在地。
云宜见他呆愣相望半晌不动，推了推他，道：“打开呀。”
祁珏回过神，微颤着手去开那玉匣。
玉匣玲珑精致，一侧悬挂玉锁。祁珏拔了锁中玉杵，稍稍用力，打开匣盖。
匣中赫然一封书信，祁珏轻轻拿起，见信封下还放着一块雕花白玉。
他犹疑着从没有封口的信笺中抽出一张纸来，云宜则拿起匣中白玉在手里端详。那玉晶莹剔透，光泽如水，分明便是无价之宝。玉中雕琢一对鸳鸯，形态生动，羽冠分明，交颈比翼，样貌亲昵，口中共衔一枚圆环。鸳鸯底下有清波若云纹如意状，灵动飘逸，栩栩如真。玉的背面刻着“鸳鸯交颈，生死不离”八个小字。
好一块巧夺天工、玲珑精致的白玉。云宜正自爱不释手，不想稍一用力，那玉竟在自己手中分成两半。她吃了一惊，细看才发现这玉能从中间对半启合。她忽有所悟道：“两玉相并谓之珏，祁珏，原来你的名字是应这玉而来的。”
云宜转脸看祁珏，却见他恍若未闻，拿着那一张纸笺兀自凝神。
云宜探过头去，一眼瞥见那已有斑驳之色的纸张上秀逸不凡的字体。
真真是好字，云宜心中叹服。这一笔书法，竟比自己父亲的还要高明几分。云宜将那纸上下扫视，见信中开头是“云兄台鉴”，末尾署名“弟徐舟顿首百拜”。她不觉屏息细看，目之所及，哀伤备至：“生既已矣，未有补于当时。死亦徒然，庶无惭于后世。逆贼北来，社稷将倾，徐氏一门决共赴国难。唯珏儿尚在襁褓，为父者终有不忍。弟一脉香烟，托付兄台……”
一滴泪啪地落在纸上，瞬间模糊了几个墨字，祁珏拿着信笺的手止不住抖得厉害。
云宜轻轻握住他手腕，在他手中将信看完，喃喃道：“原来这玉是你家祖传的，是你父亲与你母亲的定情信物。”
云宜将手中玉珏惴惴捧到祁钰面前，祁钰木然接过，不发一言。泪水却似断线的珍珠，滴落在尘土之中。他一手握着玉珏，一手默默将信笺揽于怀中。这是他父亲的亲笔，纸上似还留有昔日的墨香，但字字如血，仿佛滚烫的烙铁烧灼在他胸中。那剔透润泽的玉珏，是父母之爱的凭证，似还凝聚着他们触手过后的温度。
这些是系着他与父母的东西，唯余如此。
一瞬间，他胸口如揣大石，既痛且闷，几欲窒息。他猛吸了一大口气，却终究哭不出声来。喉中腥痒，他骤然一阵狂咳，只咳得玉山倾倒，喘息连连，脸色苍白如雪。
他痛苦难禁的模样吓坏了云宜，她慌忙用手替他揉搓后背，“祁珏，你怎么了？你要是难过，就大声哭出来吧，哭出来会舒服一点！”
他闭目摇头，依然猛咳不停，泪水无声飞溅。云宜伸手抱紧了他，急得也欲落泪，“祁珏，你别难过，别难过呀。你还有我，还有我父亲，还有薛师兄他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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