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门棠
(1)
我驱车慢悠悠地在冒着水银光泽的石子路上行驶。蒸腾的热气正被从海面吹来的风一瞬一瞬地带离地面,金色沙滩在茂密的热带树木之间时隐时现,一群白色海鸥正围着一只帆船飞来飞去。
远处仅有一座岛屿露出海面,更远处雾蒙蒙的,分不清楚天空和海面。大片乌黑的云飘在空中,一场大雨正在酝酿之中,它即将在入夜前来临。
一位自称是“丘比特”公司的新雇律师一大早拨通了我的电话,他谈吐稳重,不缺乏机敏,有时还故意露出一点儿呆板。
我理所当然会被列入嫌疑人的行列之中,然而我和死者之间深刻的友情看起来比男女关系还要稳固。把这起事故处理成为一个家庭的闹剧酿成的苦果更能让人容易接受,他建议我说。
我问他有没有想过自杀,他说没有。我说每天早晨都会有人想起这门子事,他也许更值得去琢磨自杀的事。“谁也不许动曼妮。”我愤怒地挂断了电话。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从不缺少律师,从不缺少看起来为你处处着想的人,特别是律师。
车子爬上高坡,然后绕着山腰左转,一片黄乎乎的滩涂出现在眼前。轮子在砂石路面上滚动的声响比轮船的汽笛声还要响亮,我在一片靠近路边的沙滩上停了车。
这里背靠悬崖,没有几棵树,四周光秃秃的,只有一座废弃的凉亭被太阳晒得嘎嘎响。我走进凉亭里,推了推歪着身子的竹子架梁,生怕茅草棚顶会砸破我的脑袋。我捡了一片阴凉的地方坐了下来,抬手看了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不到一刻钟。
一辆银灰色轿车正从远处驶来,车尾后扬起长长的灰尘,然后被风卷着扑向四周,像张开的渔网。
我侧头看着灰蓝色的海水,估摸着它驶到我的面前还要多长时间,突然一辆红色轿车从我的身后呼啸而过。
它开得太快了,我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它的车牌,我突然想起“他”可以从不同方向开车过来。我只好盯着路过的每一辆车,我在寻找女警察口中的大个子。
银灰色轿车正在上坡,离我不到500米的距离,我紧紧地盯着它。它却在减缓速度。我的心却扑通扑通地跳得更快。
它慢慢地靠近我,就像一只掂着脚行动的豹子。我看着它的轮子碾过一片荒草地,在马路对面停了车。
车子停得很稳,没有摇下窗户,我只能从它的前风挡里看见一只肥胖的木偶人,不停地朝我招手。我站起身子,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眯着眼睛看着它。
车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车里钻出一个穿铁灰色衬衣的男人,算不上高大,但也不算矮,脚上的马丁靴鞋底看起来很厚。
他露着黝黑的手臂,头发不多但很长,脸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穿过石子路面,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你看起来不错!”他向我挥了挥手。
“我是乔,那个吃惯了狗肉罐头的家伙。”他见我盯着他看,慌忙解释道,咧嘴笑的时候露出一排亮晶晶的牙齿。
“你好,乔。你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酒鬼。”我看着他的脸说。虽然他和我之间的闹剧就像刚刚才结束,但我依然记不清楚他的模样,我在确认一些意料之外的细节。
“我戒酒了!”
“这听起来是个好消息。皈依宗教?”
“只是身体出了点小问题。胃溃疡,间歇性肌肉痉挛,或许还有些许相思病。”自从他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之后,两片嘴唇上下开合个不停,他看起来是个健谈的人,和醉酒后一个模样。
“你得的病一点都不特别,特别是最后那种,很多人都会犯上,并且很难治愈,需要些慢功夫。”
“不。不是这样的。我差点儿把她搞到手了,就在今天上午。我起床的时候就知道,我的病就要好了。我每天都这么想。”
又有一辆车开了过去,扬起的泥灰刮进了我俩的嘴巴里,我使劲干咳了几口,但还是感觉口鼻又干又涩。我心里开始抱怨他在这样的场合揭开女人的话题,而他看起来还是兴高采烈的。
“我辞去了手头的工作,什么化妆品推销员,狗屁一样的职业,还得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剥了壳的鸡蛋。
她喜欢皮肤黝黑的男人,有些幽默,胸口紧绷绷的,最好擅长一点儿体育类的项目,例如冲浪什么的,不过这会让我的手头有点儿紧……”
“你需要多少钱?”
路过的车子越来越多,我没有时间跟他瞎耗了,他想他终于谈到了点子上。我抬手看了看表,转头盯着他的眼睛。
“……”他想了想,只是张开双手挥了挥,做了个搂抱的动作。
“一点儿也不多。去买个戒指,一套像样的晚礼服,找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在沙滩上给她下跪。”我有些不耐烦,转过脸瞟着他,一只蜜蜂一样嗡嗡叫的虫子在我的鼻尖上飞来飞去,我朝着空中拍了一巴掌,它又转到我的耳边。
“没这么简单,你相信每个女人都需要钱,但她不是。我能从她的眼里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她的感动更雷同于一种母性的关爱。”
“你搞过多少个女人,就能知道有多少个类型,不用全都弄明白,也不用装出儿子一样的娃娃脸。一个男人在女人堆里撞来撞去,迟早会丢掉一些东西。我见过你泡妞的本领,比喝酒还厉害。我没见你拒绝过谁,尤其是女人。”
远处又开来一辆车,深黑色的,速度和乔开来时一样快。我摸了摸下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有一块跑散的云朵,正好移到了我俩的正前方。
“这次不是了,我想我是认真的。”他摇着头,听到了我说的话,但没有被我的言语惹恼。
那辆车子正在上坡,但没有减速,发动机的声音可不小,再过50米就要急着向右转弯,我好奇地盯着它。这是一辆疯狂的丰田车,它就像要冲向我们。我朝身后望了一眼并不宽敞的砂石地和陡峭的悬崖。
“别再废话了,你的爱情等不起。如果你见过凶手,我能再给你加钱……”
丰田车急打方向盘,前轮突然向右转,轮胎刨起一堆沙土。我看到轿车的后排车窗徐徐打开。一个戴着深颜色墨镜的男人正抬起手臂,黝黑的铁质枪托紧紧地贴在他的小臂上。
他抿着嘴巴,背景很黑,看不清头发,只有耳朵上有块泛着亮光的东西。他离我太近了,几乎能用枪管捅到我的屁股。
(2)
从车身上鼓荡来的热浪堵住了我的胸口,我突然感到窒息。
等他抽回那只还在打开窗户的手,扣动扳机,我想我们就完蛋了。
我一边拉扯住乔的衣服,一边朝着凉亭后面一片凹地里滚去。
“嘣。”
“嘣嘣。”
连续的枪声响起,听起来就像是地狱之门被捶破的声音。一串子弹从我的耳边划了过去,击中砂石后飞溅的石头碎渣穿破了我脸上的一大片皮肤,一阵疼痛。
枪声来得快去得也快,时间却被它拉得很长。我趴在地面上微微昂起头,正好看到那辆车子刹车时车尾亮起的红灯。我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上。
我偏头看了一眼乔,他正紧紧地捂着耳朵,蹲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阵嚎叫,像是在兴奋地等待第二轮枪响似的。
滚烫的石子地面传来的温度炙烤着我的身体,因为喘气而溅起的泥灰粘满了我的眼睛,我挪了挪了身子,伸出手抓住乔的脖子将他拽倒在地。一辆正好从山路的拐弯处转了出来的大货车拉响了喇叭,它大概见到了准备停在路边的丰田车。它在猛踩刹车,刹车阀里传来能挤裂管道的进气声。
枪手还在调整枪管,但是由于轿车制动太晚错过了射击的好时候,他只好从窗户里探出身子,单手握着一支丑陋的短柄冲锋枪。他穿一件藏青色衬衫,金灰色头发,皮肤很白,长着一张八国联军侵华时鬼子佬那样固执的脸。中国在发展,社会很友好,外国佬满大街都是,他们总是开着车到处晃悠,有时踩满油门冲了过来,放一枪就走。 我他妈得罪谁了。我死死盯着那支极不安分的铁家伙。
货车极力往一旁掉转车头,倾斜超过三十度的车身发出干巴巴的声响,像是在拧断一根钢管,我看着货车大弧度转弯,避开悬崖,还是撞上了丰田轿车。喇叭声和刹车乏力时发出的呜呜声听起来有些拖沓,只有那声碰撞后的巨响和急促的咒骂声更显得悦耳。
丰田车离开路面,在空中转了一圈,着地后车身横穿了过来,奔着悬崖的方向窜了出去,像是一张爬犁。先是车头,然后是车尾,最后我看见整个车子消失在悬崖边的草丛后面。
我伏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痛苦地吞咽着五十步内的胶皮味道。变故和枪声带给我们的刺激让人就像刚从墓地里爬了出来。
货车司机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的车子就差一点儿在山壁上打出一个神仙洞。等死寂一样的空气被风吹散,他终于抬起了头,然后跳下车,颤巍巍地走过我们身旁,探着脖子在悬崖边发呆,惊魂未定的背影和一根东摇西摆的茅草差不多。
扶着乔站了起来花了我一些时间。我扶着他钻进福特轿车里。太阳就在头顶,车门有些烫手,车内的温度更高。我递给他一瓶水,然后拿起另一瓶水浇在头上。
“你起床的时候还想起过什么?”我说。
“你说什么?”
“你选的这块地方风景真是棒极了。”
“太可怕了。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枪,没有几个人有枪,更没有几个人敢开枪,这是开的哪门子玩笑。”声音很大,强压的从迟滞中脱离出来的惊吓在燃烧,痛苦跟着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的。
“没有人开玩笑,你被人跟踪了,他们通过你找到我,开枪朝我射击,一颗子弹都没有打到我们身上。他们看上去在白费力气,还搭上了一整条命,哦,不止一条。”我将车子座椅往后调,身子往后倾倒,这会让我膝盖上的疼痛舒缓很多。我向后抬头望着乔。
“我们该怎么办?”他的衬衣上挂满泥灰,脸上的污渍被汗水冲得东一块西一块。他斜着眼睛望着我,用一只手拨拉着头发,然后别过脸望着货车司机的背影,“我没想到会搞成这样。”
“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你可以装着躺在地上晒太阳,也可以什么话都不说,开着那辆被撞得稀巴烂的车子继续赶路,去找你的女人快活。但你得把话说清楚。”
我没有和货车司机打招呼,或许他也觉得没有必要,我们似乎没什么可谈的,有一大批等着失业的警察迟早会找到我们。我启动汽车,在砂石地面转了个漂亮的弧线,开上事故频发的公路。
“除了那个女警察之外,和我见面的事情还和谁说过?”我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从后视镜里看着他。
“就她了。我以为我们是老朋友,所以选了这个风景优美的地方,这里能望出很远,海风也很凉爽,我来过好几次。”他坐直身子望着前方,也许也正在看着我,他用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前额上的一块并不完好的皮肤,血正从那块皮肤上渗了出来。
“这没什么,乔。不一定会是她,有些东西谁都想不到,你不知道能提防到谁,警察、法官,和出站口的验票员一路货色。你选的地方没问题,如果换个地方,可能风景更糟糕,你说是不是?”我伸过手去拍了拍他的膝盖,等他点了点头后才收回来,“言归正传,那晚你真的见到我了?”
“推销汽车,我以为这是个谋生的好出路。毛瑟订了一辆丰乳肥臀的进口汽车,似乎还不太满意。我们有些手续要办,约好九点去香蜜湖找他,正好看到你进了他的家,然后离开。你在下楼的时候没有认出我。他没有签字,似乎突然因为某件事情犹豫了,我又跑掉了一单生意,第二天他就死了。警察找到我的时候我还琢磨怎么打动他。”
“怎么就没怀疑到你身上?”
“是他送我下楼的,两个保安看到我了,我在路边撒了一泡尿。”
“不要提撒尿的事,这无关紧要,挑要紧的说。”
“很要紧,我差点被保安扒掉裤子。”
“你说他下过楼?”
“是的。”
“见过人?”
“谁知道呢,我跑得很快。”
“你差点冲垮一堵墙。”
我丢给他十沓现金,一并送给他一个漂亮的眼神。他有意拒绝我,我却坚持这么做了。
当他在一个海边小镇下车,挥着手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走出车厢,在一个公用电话厅打给少校的办公室。电话那头是个粗鲁的壮汉,他嗡声嗡气说了声“不在”就挂断了电话。他大概得了比鱼鳞病还顽固的鼻窦炎。
我想了想,又拨通了钟警官的电话。她很快接了电话,就像料定我会在这个早晨打给她。
“考虑和我们合作了吗,白少爷?”她说。
“你从哪儿弄到我的名字的?”
“你被人盯上了,不仅仅是警察,你最好乖乖听话。必要的时候和我见一面,我们大概有话要谈。”
“我不喜欢和女人谈判,更何况是一位长着满口白牙的女警察。除了告诉你有辆车子掉进海里。”
“那不属于我管辖的范围。”
“我应该找海关或者海警属的人。”
我挂断电话,我站在一座高坡之上,望着海面蹙立了很久。
海风已经从我站立的土地上吹向西方,在高过山峦的地方越过炎热的夏天,顺着低矮的山坡刮进深圳市区的楼房里。给一部分人带去凉爽,也可能带去一份价值十万的怒火。
我开着车子远离深圳,一路北上。顺着海岸线上的平直公路,踩满油门。我大概追赶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终于一头扎进像人脸一样朝我扑来的雨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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