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自革去了职场朝九晚五的束缚,但年过后也须着手自己当年的安排,这个时点上,我与妻自东向西跨越八千里的春节探亲返程也就进入了倒计时。
【一】
正月十五,我身在边陲,但从记事起,母亲便按她和父亲家乡的讲究,当日做的晚饭必是一桌年菜和滚水混煮的饺子元宵。端的第一碗定是捧予坐在饭桌主位当时还健在的姥姥,接着是冷峻的父亲,然后便不分长幼。
母亲总是在厨房不断地煮、捞,直到有人吃饱开始离桌,才开始端碗坐到饭桌前,慈爱地看着她的孩子与邻里玩伴们拿着鞭炮去户外寻找快乐。
算来,这样的场景我已生分了三十一年。
而今天的晚饭和我记忆中的景象有太多差别,父亲坐在主位边吃边唠叨给孩子们做的菜不够多,但母亲仍旧在厨房忙碌,仍待大家吃好后端着碗从厨房出来坐在桌前,眼里溢着慈爱看着我那已长大成人的侄女、外甥女拿着花炮下楼燃放。
我和妻已没有了年少时的兴趣,径自看着两个孩子欢快地离去。户外,礼花和鞭炮声在边陲的省会城市上空交互回响闪亮着。
几年前,这座城市燃煤采暖已大都改为燃气,虽是冬季晴夜,即便没有硝烟,极力远眺东侧的天山和博格达峰身影仍是奢望,但却可以看到从东升起的月在薄霾夜幕下泛着苍茫冷晕,似煮得将要掉馅的汤圆悬在城市楼宇的上空。
几日后将离别父母与妻踏上自西向东返我那八千里外自己建的家,心中不免有些悲,八旬的父亲几日前要回他中东部故乡看看的愿望没有被一家人认可的不快也很让我纠结。
【二】
父亲是家中长子,生长在安徽省与凤阳县毗邻的嘉山县一个偏僻村庄。戏剧性的改变,让父亲在二十二岁这年支边来疆,也成为安徽家中唯一有固定收入的人。此前,父亲最远的离家经历是荒年路过南京去无锡求生,住过无锡破庙是他回忆年少时的哏。
听父亲说,那一年,他与附近村庄的几个玩伴原准备应征去参军,在县城通过了体检,领了服装,却误了集结的时间。兵当没成,在县城摆摊支援边疆的宣传却快点燃了这些还在迷茫中年轻人的心。
填表、报名,这次父亲和他的玩伴没有耽误集合时间,欢快地登上西行火车。五天后,列车行进到铁轨的终点尾亚站,这群疲惫但仍在兴奋中的年轻人换乘汽车,晃了四天到了曾经的迪化城。
一同支边来疆的伙伴中,父亲有位年少放牛便相识的同县邻庄侠义发小,后来成了我舅。
母亲十多岁便投身家乡的水利建设,田间地头、挑土建坝从不惜体力。历经饿殍年景后,家乡土地划到了户,家里生活也在一九六四年开始有了些许的改观。
已成家的舅舅割舍不下家乡的亲人,进疆五年后的一次探家硬将时年二十二岁的妹妹从稻穗垂头的田里带到了边陲。随后两年,陆续接来了姥姥和两个将成年的姨,舅舅举家便在新疆团聚。在舅舅的撮合下,父母亲在新疆相识并走到了一起。
父亲来疆的第一份职业是长途货运司机,汽车司机也是他唯一从事过的工种,驾驶的车辆从老“解放”、“菲亚特”到国产“黄河”,退休前三年,父亲放下了已从事三十一年的长途货运,开起了重型吊车。
父亲单纯重义,工作谨慎,作息规律,从不敢掉以轻心,不仅从未带我兄弟二人跑过长途,还有言在先,不许我们从事职业运输,谨慎之心至今仍存。
除了开车外,父亲还有一把从未听他拉响却被邻居借走至今尚未归还的二胡。现如今,他与同龄老同事们除了说那些年开车的风光事便是相互间故乡的往事和变化。
记忆中父亲的探亲假从未荒废,而幼年和弟弟随父母仅有的一次探亲经历,除因水土不服生出一身的脓疮和痊愈后留下的疤痕印记外,没有给我和弟弟带来丝毫的亲切和归属。
印象中安徽的家中总有不尽的贫困,而父亲总是想方设法施以援手。父亲也曾效仿舅舅将自己故乡的亲人尽可能带到新疆安顿生活,现实不似想象中的天堂,对比之后,来疆的亲人们大都因故土难离而令父亲失望。
【三】
父母亲的青春给了边陲并在广袤的西部一隅孕育了自己的下一代。父亲的司机职业、母亲嘹亮地呼唤吃饭和西部的自然景色让我们姐弟三人的幼年在贫困中充斥着游戏欢乐和想象。
记忆中,父亲所在的车队没有专门的库管,司机们通常会将从厂部领来的轮胎存放家中。于是,在炎热的暑假里,我便与弟弟趁父亲跑长途时将存在家中的轮胎内胎取出,两个人轮换着向里吹气直至鼓胀得不能再吹为止,然后用肥皂堵住气口,一个漂流用的气包包便成了。
沿家旁灌溉农田的和平渠边逆行而上,找个平缓处下水,兄弟二人躺在气包包上顺流而下,迎来的是水中戏耍的玩伴羡慕和巴结的目光。
夏末,长途归来的父亲总能带回成百公斤的瓜果和蔬菜。通常,家里的床下堆满了大小不一的西瓜、甜瓜。半个或一个小整瓜上插个勺,得瑟地常会引来邻居玩伴的垂涎。
记忆里西部的冬季往往是滴水成冰。这个季节,我们期盼父亲的车能大修或保养,便能向车辆维修的叔叔们讨几个报废的火花塞、紧固轮胎的螺母和脱落的轴承弹子。
火花塞去掉绝缘瓷,漏出点火部的圆孔,或在紧固轮胎的螺母敲进适合的轴承弹子,便成了可以在冰上旋转站立的各式铁“牛”(内地的北方地区往往用木头削制而成叫“陀螺”)。
既然叫“牛”,当然要用鞭子。长木棍的一头拴上从报废轮胎或传动皮带里剥出的尼龙线便成了上好耐用的抽牛鞭。一个好的“牛”不但能在在寒冷的冬季里吸引玩伴出来游戏,也是这个季节的装逼利器。
还有那春季糊风筝、不分季节的户外的“bi shi”(对“羊拐”的称谓)游戏……生长在这西部一隅,充斥在脑海中有太多年少美好的时光。
我是极欢喜江南的温润,但心深处家的景象却是在洁净的明月映照下,踏着沙沙响的积雪,随母亲出舅舅家的门,沿着和平渠走向散发着烤麦饼香味温暖且自由的处所。支边来疆父辈们的故乡,我们称作“老家”,无论是中原还是中东部、南部,那是父辈们的家。
母亲做的韭菜盒子还是半个脸大【四】
父亲去年夏在边陲居所做了部分肠道的切除手术,三个多月方从术后反应中渐渐恢复,体重也在阶段地增加;母亲的腿总是发痛也不似以前灵活。我们在外的姐弟三人也开始说服父亲放弃回乡的远行。
与我同在东部生计的发小阿波春节回家不几天便返了沪,前几日在微信中留言给我:
“阿民,你我一个院长大,小时在一起顽皮过的女生你也大都熟悉,我们一起度过了小学、中学,又在大学相遇。工作后,我们承袭父辈的勇气出疆打拼自己的天地。今年春节我也回家几日,未及相见,安检和雾霾却磨掉了我童年美好的记忆!每天我都在计算回沪的时间表。飞机落地,推开舱门,温暖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以为回到向往的地方。手机声响,电波那头依然是母亲轻声问候是否平安!那一刻,恨自己为何早早踏上返沪路程?为何没有多带一些母亲亲手制作的的干粮?仔细回想,我心深处,依旧是父母在的新疆!”
昨日,携妻进新医大附近的一家餐厅去品尝民族饮食,安检后,操着生疏汉语的民族小伙为我们端来食物时,让我们感到的却是冷意。
此刻,从东侧天山博格达峰方向升起的圆月已升至正当中,父亲推门出去会老朋友聊他们的城南旧事,客厅里,母亲正在为我准备要带走的熏肉和腊肠。突然间,眼眶中有了些润……
归见关山冬月朦,不似年少映雪明。
谨以此篇文作,致敬我的驻疆父辈和他们生于斯地的下一代。
附《关山月》(唐)李白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丁酉年正月十五夜起稿于鲤鱼山脚下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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