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0年代的台北。
一个从台湾南部来的年轻人痴迷于创作,他跟朋友说想认识诗人。朋友就推荐了一位卖旧书的老先生。年轻人按图索骥,来到台北武昌街的某个角落,找到了这位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先生。
那位卖旧书的神秘老先生。(图片来自网络)两人一见如故,对话没几句,年轻人就提到一本童话故事《小王子》。他告诉老先生,自己很爱这本书,并视为珍宝。年轻人也记不得当时为什么话题就到那儿了。“喜欢《小王子》这件事,是我的秘密,我不轻易摊这张牌给别人。当我告诉你,意味着我认为你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我还有许多话没说出口,我就用这本书来试试看我们来不来电。”
老先生没有立刻接话,顿了一下,慢慢地说:“那是一本……要活了很长时间的人才能读的书。”
年轻人顿时感觉好像自己心中一个无以名之的小小声音,得到了天地的回应——嗡嗡嗡……
他回忆说:“这完完全全就是一本给大人读的书,里面有许多的暗示、许多的谜语、很深刻的道理,是一个高人写的东西。但这本书只从字面上来寻找真理,我想是有一点点不着理的,它要跟着岁月走。都是人生一些最尖刻的东西,它怎么会随便就摆出来呢?但它又怎么胆敢摆成这么儿童的状态呢?”
四十多年后,老先生已故去,他是台湾著名文学家、诗人周梦蝶。
年轻人也活到当年老先生的年纪,成了台湾剧场界泰斗级人物,他是金士杰。
周梦蝶老先生。这些好书,需要在不同的时间反复地去读,需要体会过人世间生老病死、分离、被遗弃等,许许多多的疼、痛、跌、爬。
电影《小王子》剧照。(图片来自网络,下文除署名外皆同) 年少时读到的这本童话,与周梦蝶的这句话一起,长长久久地留在了金士杰的记忆中,成为他成长路上开的第一道窍。
人为什么要旅行?人是寂寞的吗?人为什么会寂寞?分离与孤独是什么?人有没有办法因为爱而忘记孤独,我们真的要面对孤独这件事吗?不是因为孤独而感到不舒服吗?求知是什么?求知与爱、与自我放弃是什么关系?……
只要让他安安静静在草地上,或者家附近的海边,空旷安静的地方,这些问题就迎面而来。金士杰一辈子都在思考这些问题,他所有的创作都在为这些思考解惑。
接下来就是到书店找书,神学、哲学、心理学、人类学、历史……管它什么东西,只要有意思他统统看、统统吃。
这些好书,需要在不同的时间反复地去读。就像《小王子》,关于玫瑰花,关于狐狸,关于旅行,关于一个人看日落,以及最后被歌颂很多的满天星星的那段话,需要体会过人世间生老病死、分离、被遗弃等,经历过许许多多的疼、痛、跌、爬之后,一次又一次去读。
在金士杰的理解中,小王子之所以离开B612星球去旅行,是因为他对自己有一种困惑,来自他的一朵玫瑰花,他不知道要怎样爱一个跟他性质完全不同的东西,他觉得爱是很困难的,是他不了解的。他就晕了,他觉得他必须出门。
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星球,遇到不同的人,直到他遇到了狐狸,他才终于明白了爱是什么——原来他跟他的玫瑰花,和他跟这狐狸一样,都是有关系的。
“‘有关系’,这个字眼下得很好。”金士杰笑着说,“这个关系在驯养的过程当中得到了一个很清楚的解释。那是一个时间和空间加在一起形成的东西,这个东西不只是我们一般意义上说的‘缘分’两个字,它比缘分更多。其实那就是爱。”
台湾主持人蔡康永很喜欢金士杰近几年的话剧作品《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他觉得里面金士杰扮演的莫利教授很像《小王子》里的那只狐狸。
“它在教导这个写作的‘小王子’,一旦建立这个关系,你的人生就会变得不一样。我们不是靠拥有而存在,我们是靠关心、相爱,通过爱别人、建立关系来证明我们自己的存在,和我们的价值、快乐。”蔡康永在一次节目访谈中说。
金士杰在台北艺术大学表演系教课时,有一年把《小王子》改写成剧本,给一群大一新生排演。后来,这群学生毕业了,在江湖上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相聚时总是会聊起当年排演《小王子》的经历,遇到校友问起“你是哪一届”时,他们就回答说“我是‘小王子’那一届的”。
显然,这群学生以排这个戏为荣,“小王子”变成了他们心中的共同回忆,一个mark。
图片来自今周刊作为“小王子迷”,金士杰家里收藏了许多带小王子图案的碗碟杯和装饰品。他也会跟两个5岁的孩子讲《小王子》的故事,用童言童语的方式。但这比在大学里教书难多了:“小王子为什么拿一把剑呢”“为什么不拿枪呢”“他为什么披着跟超人一样的披风”“《复仇者联盟》里的雷神也有披风呀”……两个5岁的小孩在外围地带把一位剧场大师转晕了。
美的东西可以不用力就解答许多问题。
近几年,金士杰几乎没有读书的私人时间与空间。工作之余他都宅在家里带孩子。
他仍保留的一个习惯是在临睡前随手抓一些东西来读——半年前寄来的信、妈妈留下的纸条、孩子最近涂的蜡笔画,他一看就可以看半天,哪怕已经读过很多次了,还是觉得这些东西有许多可读之处。“夜深人静的时候看,跟白天看是不一样的感觉的。”金士杰说。
出差、旅行时,他会在帆布袋里装一本老朋友舒国治或徐皓峰的书,读一遍、两遍,甚至三遍。他喜欢他们的文笔,有时随便翻翻也觉得是一种精神食粮,很舒服。
“人活着,遍地都是机关,随便一踩就能引爆。他们就能如此敏感,随便低头随便伸手,就能把每个人都视为粪土的东西挖出来变成宝。”
对于金士杰来说,故事情节并不是他在乎的,他更偏爱揣摩作者的行文,作者对自己所描写的东西的态度。“我在细细感觉,一个人怎样下笔,他为什么会这样措辞,为什么会断句在这里?”
就像朱自清的《背影》——一篇被歌颂无数,甚至每个小学生都会背诵的文章,金士杰认为,从现实主义角度来看,犯不着用这么大篇幅絮絮叨叨地写一个老头儿的背影,甚至文章的料还可以再曲折一点。
“没有。许多东西直接观察是看不到的,你看不见生,看不见死,看不见美,看不见丑,你必须折射,你必须站在很远的地方,不小心发现,哦,这个东西原来长这样的。从哲学和艺术角度看,这个背影是美的,是强而有力的。”
“真正重要的,用眼睛是看不见的。”图片来自東元科技文教基金會 美,是金士杰现在这个年纪追求的东西。
年轻时他看了许多关于真与善的书,就是所谓求知——知识、逻辑、科学、宗教,按照这个逻辑,他不会选择结婚、生子,“在江湖上做一些抛头露面的事情”,他会继续在矛盾当中活着,“这个世间让我觉得没有答案——到底我们活着应该是乐观还是悲观?应该爱这个世界还是恨这个世界?我应该孤独一点还是社会一点?”……答案将是负面的。
而美的东西可以不用力就解答这些问题。
他发现,可以给自己带来更多希望与力量的东西,应该还是美。“我如果从美学的角度出发,不去思考真与善,而是从生物的本能、一个知天命的状态,来对待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对待自己行将老去的身体,以及我跟江湖上一些被称之为名跟利的关系,我反而很不喧哗、很不费事、很安详地可以使我自己进入这个状态,接受并执行这个状态。”
我想给你写封信,但如果要让我打字,那我们俩的关系就毁了。
图片来自今周刊 与高科技绝缘的金士杰,不知道什么是电子书,也没听说过Kindle。他一直坚持手写,剧本,书信,纸条。
曾几何时,他家里有一本长方形的日历,每次他有灵感了就撕一张下来写,密密麻麻地写满,他非常喜欢那个纸的质感,“写起来很滑,一笔一笔写下去,感觉特别润,字都写得好好看”。这个剧本的草稿没有一定的顺序,有时是先写了这段剧情,然后再回去写上一段剧情,或在旁边补充一个昨晚的梦——全世界没有人看得懂,就算是那些已经看过、演过这个戏的人,也看不懂上面写的啥,也无法想象这怎么能生成一个剧本。
只有金士杰自己看得懂,他很得意。
很多年里,他都是这样写剧本的,攒了一摞又一摞的纸,一直舍不得丢,但它们太多了,很占面积,直到一次搬家大清理,他把它们全丢了,被朋友臭骂一顿:“这么珍贵的东西你居然丢了!”
后来也有人看金士杰写得辛苦,想帮他的忙,说不如你讲故事内容,我来帮你打字吧。结果金士杰看着纸上打出来的清清楚楚的方块字,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没法创作。
“我的感情这么充沛,我想给你写封信,但如果你要让我打字,那我们俩的关系就毁了,写完后我就不认得你了。”金士杰打趣地说。
金士杰用一身戏剧本领彩衣娱子。图片来自中时电子报,李开明摄。 他还有一个小习惯,就是随身带一沓家人和孩子的照片,每次话剧开演前,就在一个没人的房间里好好看看这些照片。后来一位老友好心送他一部电子照片播放器,他一次也没有用过,他说:“我没法亲吻一部手机或一个机器呀。”
这样一个极看重纸笔意义的金士杰,让他如何接受电子书的存在?
“书怎么可以摸不到呢……”他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困惑表情。
通过一本书来发现自己有那个面貌存在。
“如果要带三本书去一个荒岛生活,你会选择什么书?”
金士杰思索了一下,笑答:“就跟问我会带哪一种女人去荒岛一样嘛。她能够和我地久天长,我不是很高兴;她要是跟我三天玩完了,我不是很扫兴。”所以他的选择是,一本艺术史、一本人类学和一本神神鬼鬼的书,比如《封神榜》《西游记》或《哈利·波特》。
“这几本书对我来说时空很大,比如人类学里包含了哲学和艺术,艺术史里纵横了千年,我想了解的全部都包进去了,几个礼拜才读完几页。它们可以让我在岛上活很长时间,不会三天就结束了我的心灵旅程,我的日子过得很好啊。”
而像早年每个台北文艺青年都很熟悉、坊间必读的一些欧洲作家如卡尔维诺、卡夫卡的作品,金士杰坦承读起来也很开心,但他不会考虑带到荒岛上。
“它们是我的加油站,我经过了它们,接受它们给我的滋养,然后就会离开它们继续上路。没有这个站我也许走不下去,但我不会跟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看,姜还是老的辣。
作为一个剧作家和表演艺术家,金士杰在阅读上很杂食,几乎什么书都会涉猎。他在年轻时就注意到,自己和父辈对于同一个事情的描述方式有很大的不同。比方说,他父亲给他讲一个笑话,在听的过程中,他就会很着急,早该抖包袱了怎么还在慢慢拖?
后来他就发现,噢,父亲在享受那个时间。他那个时代本来就比较慢,加上他年纪老迈,加上某些怀旧情怀,以及一些永远无法进步的老派作风,他的表达就像农夫挑水,慢吞吞的,没有急急忙忙地奔向我们这个时代。
这些观察对于金士杰来说统统都是有趣的。他会回到作者当时的天时地利来感知其中的原始面貌,而不是用“打勾或打叉的方法来感受他”。
所以,金士杰特别享受遇到一些与原本自己个性完全不同却被吸引住的文字的感觉。他会问自己:“欸,我身上有一部分是长这样的吗?不然怎么会被吸住呢?要不然你会隔着一定的距离有趣地打量他而已。那你哪个细胞跟它长得像?我觉得通过一本书来发现自己有那个面貌存在还蛮高兴的。”
(文章很长,人生很短,谢谢你看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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