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远
2022年，已是够跌宕、沉重、不平静的了，然而，2022与2023这个虎兔交替的春节，对我来说，则更是此生以来最不寻常、最沉痛、最悲伤、最铭心的时日。
因为，在这个节日里，做梦也想不到，可恨的新冠病毒，在众人皆大欢喜终于可以回归常态的时候，竟让我从此失去了我至亲、至敬、至爱的伯父、我灵魂与精神意志的摆渡人——从此，一条深不可测的大裂缝，一个神秘无解的大黑洞，猝不及防地横亘在我的生命里……
我明白人生世事无常，可是，这个无常实在是太过、太过无常！若非可恨可恶的新冠病毒，至少，这个时候、这个无常，断然不会发生。而如今，这弥漫着您灵魂气息的画室里，潸然徒留丹青笔墨空悲戚，美院院子里，腊梅凌寒孤芳独神伤，都再也等不来您的挥毫泼墨与吟赏……
伯父画室（斋号：问耕庐）
美院院子里的腊梅凌寒孤芳
看着您这样开怀朗笑的样子，我又如何能相信您真的走了、永远地走了呢？
一个多月来，我的心神一直未能安定下来，心绪难展。现在，终于努力让自己平静一些，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温有您在的旧日时光，缅怀您的懿德志品墨彩灵光，祭奠您的在天之灵，一为安顿释放自己心里的伤悲，亦为告诫自己，不忘您的叮咛教诲，好好继承、纪念、传续，莫愧您的良苦栽培、恩泽与挂怀。
汉韵湘请千秋笔墨立荆楚
古风新意历代文星耀中华
告别仪式上，高阔肃穆的天元厅里，庄严悬挂着这样的巨幅挽联——“汉韵湘情千秋笔墨立荆楚，古风新意历代文星耀中华”，写得真好，不失为对您一生艺术成就的崇高评价与生命写照。
您毕生砚耕不辍，仁德示人，终亦是天道酬勤，广获艺术界盛赞与高评：
“陈老先生是当今艺术界的中流砥柱，是学者型的大画家，先生的作品造境创法，艺高胆大，用意宏远，文化观崇高……”
“陈立言先生的《中国历代文星图赞》是中国艺术殿堂上罕见的恢宏之作，被称为‘东方的《荷马史诗》’”……
“陈老先生毕生笔耕不缀，把他一辈子对国家、对社会的责任感使命感、对生活的理解与热爱、对世间万物的体恤关怀，都深深地倾注在作品里，笔墨气韵直追白石老人……”
“陈立言以人物画驰骋于画坛，但他也是一位出色的花鸟画家，他以饱满的激情表达着他对自然万物的热爱，在他笔下，自然万物都蕴藏性灵，生机勃勃……他的花鸟画区别于传统文人花鸟画，使其具备了现代意义。”
《中国历代文星图赞》略赏
您的画家朋友这样敬挽您：
德隆望重存留吉祥花语，翰墨丹青绘就传老百图。
音容宛在不意高朋竟作古，懿德犹存长留精品已凝晖。
《中国历代文星图赞》略赏
我想，人生一世，能得如此评价，绝非易事，无论如何，当值欣然、慰矣！
花鸟画略赏
在《从艺自述》里，您说：“为《图赞》驱遣，谒成陵、抵藏原、入天山、过琼海，领略先贤辞意，参透史笈玄机，以资塑神型于毫末，吟赞句于楣端，纵然泪溅黄卷，失眠枕藉，亦觉韵味无穷，欣欣然乐在其中……”难以想象，二十余年里，您究竟为之付出了多少，个中劳苦艰辛，大概唯有您自知。不过，有一个小点我记忆犹新，就是我上大学时来往于您的画室，总见一个放大镜摆在您案头，我问何用，您说，用来研读《二十四史》等历史典籍，为创作《图赞》，当时就听得我睁大了眼，心中一阵惊佩、震撼。但您说，“成事者，皆劳碌之辈”，视之等闲、理所当然。
花鸟画略赏
您命属龙，十六岁从长郡中学毕业，考入武汉艺术师范学院，诚如您的自评诗云：“少小负籍离湘里，闯入龙潭学道行”——从此，笔墨立荆楚，隐庐问耕耘，八载勤学苦读，一甲子有余不辍砚耕，直到生命的最后一个月，真真正正、不折不扣，为挚爱的绘画事业，求索、发奋、奉献了一生。您的斋号“问耕庐”，您自谦为“先飞笨鸟”，“积跬步以成行”，“自立标识，务求高格，践行有恒”，终不负上苍意，用胸中浩气、墨彩灵光，资塑出108吉数中国历代文星，事竟成。
花鸟画略赏
在我心里，您是典型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君子、士大夫风范的画家、文人，“修齐治平”、经世济民的儒家文化基因，融浸在您的精神血脉里，您创作的《屈子怀乡图》，可不就是您精神志品的写照呢？
《屈子怀乡图》
我最为仰慕、追崇和敬重中国传统君子、士大夫风范的人，个中原由，自是有您。您是离我最亲最近、最真最实的君子、士大夫，是我精神意志的榜样，此生虽不能至，但始终心向往之。
生命里能有您这样的长辈，我何其幸运！
心系家乡情切切
只为兴文启后生
您始终心系家乡，魂牵故里，总希望有机缘为家乡父老、后生、以及家乡的文化事业发展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文星阁奠基
这个心愿，您与我说过不知多少回， 每次说起来，您总是满怀深情、目盈希翼……
落成后的文星阁
几年前，有了个机缘，在家乡的龙喜水乡，一座兼具传统与现代风格的“文星阁”设计、落成，您无偿地将《中国历代文星图赞》画作在此长期存展，以期为家乡父老、后生幼学提供一方学习中国历史、文化、艺术的天地，哪怕只带来小小一点助推效应，您也意满、开心，除此外，您别无他求。您跟我说，要是家乡的哪个孩子、后学，因着看了这些图赞，心中潜藏着的艺术种子得到点拨，心灵得到启蒙，生发出求知求艺的梦想，走上奋发的追梦之路，那将是您最大的欣慰与满足。
文星阁局部
若说“文星阁”已成为家乡那片土地上一颗醒目的明珠，应是不失为过的。只是，不无遗憾的是，又是因为可恶的新冠疫情，致使文星阁正式开馆的句号未能如期圆满划上，成了伯父的未竟心愿，令人抱憾，呜呼！
如诗如画文星阁
不过我仍然相信，文星阁一定还是会如伯父所愿，终会在家乡的土地上开花结果、发光溢彩。
寻找乡愁（老家周翰林旧宅址） 2017年
修身齐家垂典范
言传身教传家风
四兄弟中，您排行老大。听父亲说，您打小就很懂事，十几岁时就显现出极强的责任感和大局观。从我慢慢知事开始，也渐渐看到，您是我们陈家大家庭的标杆、典范。您一辈子总在照顾他人，为他人着想，为他人分忧，为他人解难，您是好儿子、好父亲、好兄长、好伯父、好爷爷，如同您院子里的大树，高大、坚韧、挺拔，无论寒暑，总在为人遮阳蔽日、遮风挡雨，独忘了自己在一天天老去……
美院的大树，如您的化身
您始终用您的慈悲、仁德、谦恭、良善、勤勉、担当、坚韧、卓识，给我们大家庭的每一个人当先垂范，身教言传，引领后辈子孙，代代相承陈家曾为耕读之家安身立命的优良传统。
您用对艺术的毕生耕耘、对知识文化的不倦学习、对社会民生的悲悯关怀、对自然万物的赤心热爱、对人生智慧的觉思参悟，给我和诸多后辈们传递着精神养分。无疑，这些教诲在我心里种下了种子，进而慢慢生根、发芽，纵因我自身能量有限而未能长成苍天大树，但着实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虽不高大、但毕竟堂正、自强的树。
您于我，如父、如师、亦如友。我的成长、学习、工作、生活，始终贯穿着您的悉心关爱与谆谆诲育，今天这个样子的我，凝承着您志性端品的熏染，只是我心宛自愧惭，无所事成，亦未能尽孝，空空然唯有涕泪悲泣、无以回报……
这是我上大学时您悉心送我的题嘱：“静远”——“宁静致远，淡泊明志”，您取诸葛先生训子篇，题嘱踏入大学校门的我。大学期间，它一直挂在我的宿舍里，陪伴我、引导我、勉励我，度过美好的大学时光。如今，它赫然挂在我的书房，永远陪伴我、提醒我、启迪我，用智慧去迎对人生中的沟沟坎坎、山水歧路、甚至惊涛骇浪。
走过人生半程、经历过世事苦辣艰辛的我，对于“静远”二字蕴含的人生智慧，算是有了一些切肤的理解与体会。上大学、年轻时，对此二字其实只能算是知道、记住了而已，只有经历过寒暑风霜之后，才算是真的有所领悟，渐渐明白当年您题嘱我的用意深远，更加认识到您的智慧与卓识。
您与兄弟情深义笃，相扶相助，嘘寒问暖，常相牵挂，这些也是留在我心中的温暖印记，更是为我和一众后辈子孙们树立了极好榜样，引领大家庭的每个人不忘家传，尊老爱幼，宽厚包容，相扶相携，和睦共长。
父亲告诉我，在六、七十年代那么困难的时期，您每年寄给他五块钱专门用于订报纸，这在当年是非常不易的事儿，您对弟弟的关怀，可见一斑。
2022年过年时，父亲熏制得恰到好处、很好吃的火焙鱼，特意一直留着一些，等您春节后不久回来吃，还有一碗做得很好的扣肉，也冻在冰箱里，等您。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春去夏秋至，等到冬去春又来，可是，可是，2022一年太跌宕、不平，新冠疫情和各种七七八八的扰人之事，弄得您竟一年未能回来，更未料到的是，老父亲竟再也等不来情深义重的老兄了……父亲是个比较能克制的人，您走后，他貌似平静地和我一次次数念着这些事，但再怎么克制，他老人家还是好几次止不住哽咽、落下泪来，我了解、我懂父亲内敛细腻、不多言表的对您兄长的无限体桖与深厚感情……
2017年元旦后几天，问耕庐里兄弟共赏书画
寻踪觅迹追黄鹤
懿德长存照后人
送走您后，那天夜晚和清晨，我独自到中山路、美院院子、昙华林、云架桥，那片您工作、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地方，来回走了很久，我想去追寻您的足迹，谛听您的音声，感受您的气息，感应您的灵魂，去重温往日与您一起走过这些地方时的亲切、温馨。
记忆如缕的中山路
美术院、武昌火车站、中山路、大东门、小东门、昙华林、云架桥……都是我多么熟悉、亲切的名字啊！因为您，它们都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融入我的生命里。
昙华林、云架桥……
我忘不了大学假期往返途径武汉、无论寒暑您不辞辛劳的接来送往、精心安顿……
忘不了绿皮火车窗外您一次次挥手目送的身影和”好好读书”的嘱咐与叮咛，我对绿皮火车的特殊情感，原因之一便是因为您……
忘不了在您画室观您作画、听您讲画、教我书法的幸福恬淡，还有我竟敢斗胆在您画家同行老师面前提笔写所谓书法、羞以回想的汗颜记忆……
忘不了与您一起走在中山路上、边走边聊、聊我的学业、聊做人处事、聊家国未来、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情景……
忘不了您特意让我脱了凉鞋、第一次踏进长江、用肌肤感受长江水的新奇激动……
忘不了您带我登临长江大桥览长江滔滔、观晴川历历、赏鹦鹉萋萋、访龟蛇、游东湖、登磨山、给我讲武汉人文历史的美丽时光……
忘不了您牵着我的手、穿过美院后门去昙华林老街区过早、吃热干面面窝豆皮的切切温馨……
犹为难忘的是，上大学收读您的来信时那种期待、喜悦的心情。您的来信，大多为毛笔行书，从右至左，竖着写，可谓书法作品，更是我期期可盼的精神食粮。可令我捶胸痛悔的是，近日翻找，竟没能找到一封，我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我知道大学毕业时因为行李太多、我无知地毁掉了很多抵万金的家书，可我记得当时还是留了一些的，可是，可是，如今为何竟找不到了呢？难道是几次搬家、我再一次粗心大意无知地弄丢了吗？痛悔、痛悔、痛悔啊！！！
昙华林历史老街区
还有个记忆犹为深刻：有一回您从火车站接了大学放假回来的我，回美院的路上，您兴奋地给我推荐您刚读完的新书——汤因比与池田大作的对话录《展望二十一世纪》，您给我介绍书的概要，与我探讨书中关于“人究竟有没有灵魂”的话题，一起憧憬二十一世纪中国与世界的未来，彼时彼境，宛然在目、在心。如今，一晃几十年逝去，我已到了比当年您还大的年龄，您却骤然离去，恍兮惚兮，幻幻非真……
美院柏庐
您走了，柏庐留守林荫中，光影婆娑依旧，却已物是人非。这里，是您工作、生活了一甲子有余的地方。在这里，您用毕生心血、才情与智慧，谱写出了一曲辛劳跌宕、灵秀光华的生命华章。
“柏庐”、“云架桥”，多好听的名字。我 知道您对它们的深情，它们是您好多画作的落款之地，同样，也是给我留下很多美好珍贵记忆、让我此生不能忘怀的地方。
美院院子里的这些石径小路，不知您走过多少遍、留下了多少足迹，那小小卵石上的熠熠光泽，不知承载着多少您的漫步笃行、耕耘磨砺……
美院林深
每天清晨、甚至半夜醒来，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您，您的点点滴滴，您笑貌、音容……
我重新细细品读您的画作、文字，回看您谈艺论道的视频，翻看您的照片，记忆的潮水哗哗流淌，您稳健的身影、智慧的白发、洪亮的声音、爽朗的笑声、熟悉的清嗓子声音、厚实温暖柔软的大手牵着我的手的体温……您的一切，都宛在眼前，栩栩如生，我无法不想念您……
但我明白，我必须学习接受。
小弟说得好：“像伯伯他老人家，能一生以画画为乐，以职业为乐，品行志趣，都融入其作品中，也就很好很圆满了。”
是的，伯父您虽然走得骤然意外，还有千秋笔墨未竟，心愿未竟，着实令人遗憾、痛惋，然而，您的一生，修齐治业，均堪称典范，懿德志品，风范长存，平凡人生能如此，这已是不凡的成就、难得的很好的圆满。
龙泉山，您长眠在这里。您天命属龙，长眠于此，亦可谓魂归龙宫故里吧。
愿您安息……
长江滚滚，滔滔东逝无穷尽；湘水悠悠，汤汤北去追缕思。
我至亲、至敬、至爱的伯父，您虽已驾鹤西去，但您的懿德风范、精神志品，您的墨彩灵光、吟句题赞，您的音容笑貌、谆谆教诲，都永永远远长铭在我心底，与我的生命同在，与我的灵魂紧伴、永随……
至亲、至敬、至爱的伯父，您永远、永远、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癸卯仲春 于湘水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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