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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哀王孙】第五回 临行将舞六铢衣

【第一卷 哀王孙】第五回 临行将舞六铢衣

作者: 西园Alyosha | 来源:发表于2019-12-11 10:10 被阅读0次

    清净礼后,并波悉林准许众人退散,各自歇息,只留了十余名亲兵协助男女公子收殓。迦叶比丘接任总管,清晨正在检查防务,警惕叛军再来。耶律光与比丘同住一个帐篷,现比丘有要事,耶律光便独自回去。

    如今齐雅德大军已至,叛军不足两千,必然四散撤走,岂敢再来,耶律光这样想着,便放下心来卸甲解衣,想要好好安睡两三个时辰。忽然一团羊皮纸从怀中掉出,耶律光拾起来后才忆起这是昨晚卑鲁士塞给自己,命自己读一读的。当时战局混乱,自己随手一揉就揣进了怀里,整晚居然没有遗失,看来也是有缘。耶律光盘腿坐在地上,见左右无人,将羊皮纸摊在腿间,读了起来。

    但见羊皮纸上竟写着工工整整的正楷,令耶律光倍感亲切。原来卑鲁士虽然是波斯后裔,但成长在大唐,相比波斯文更精于汉文。

    卑鲁士是这么写的:

    “每值天下板荡,神州陆沉,或曰此天道哉,非人力所能为。其君或走或降,死国者鲜矣,况矢志复兴者耶?吾故主三代人为波斯复国奔走百年,岂非英雄乎?而事犹不成,悲哉!

    百年前,大食并吞波斯,皇子携皇孙倪涅师远走大唐,余父随侍,得唐高宗亲见。唐主起兵,以裴行俭为帅,护皇孙西行复国,军至碎叶城不前。

    时粟特有明教徒千人,尚义任侠,唐师即返,皇孙为揽其众,改信明教。明教者,源出拜火教,兼以佛教正教之说,波斯摩尼所创,教义为善除恶,唯光明故。

    皇孙以明教诸侠为友,以粟特诸邦为盟,共击大食,纵横二十年。惜乎大食势如中日,虽折缕光,不减其芒。余生十年,古太白东征,皇孙兵败,再度入唐,而其父已客死矣。

    时武周李唐交替,唐国政乱,仅授泥涅师左威卫将军虚职,无一兵一钱之助。泥涅师遂遣其子沙普尔北走阴山,广传明教,招募豪勇,以备复国之用。此即唐土明教,沙普尔即吾故主也。

    天不假年,泥涅师北行未成即薨,故主不称波斯万王之王,改称明王。二十年后,明教声威大震,教众近万,势压丐帮。

    唐主李隆基畏惧,于开元二十年下诏,污明教为魔教。二十一年,唐土高手围攻阴山,死伤无算,明教重创,名存实亡。余护明王与幼主突围,得契丹迭剌部庇护。后余辅幼主混迹江湖,秘密传教,又得教众近千。明王栖身汗庭,为可汗讲法,以约外援。恢复机会,庶几在此。

    不幸可汗反复背约,缚明王以献唐主。余率众劫囚,中伏,十亡八九。明王不忍受辱,自戕而薨,可汗由是归唐,极受恩宠,一时显贵。余与幼主西走昆仑,昆仑派下逐客之令,从北庭都护府共击余。余与幼主失散,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西行过葱岭入大食境。

    适逢并波悉林反,大食国乱。余潜入波斯,聚众数百,本欲东行以寻小明王,但兵众不肯离乡,无奈转战波斯,势逾凶,人逾少,旦不知夕生死所在也。

    未几,并波悉林破大马士革,阿巴斯尽屠伍麦叶王室。是年八月,余与大食兵逆战,不利,几为所获。幸得伍麦叶王子所救,王子许余,若得复国,波斯可获独立,余遂为王子效命。

    余不求名利富贵,但求波斯幽而复明,重见日月,虽死不辞。而今所虑者惟小明王安危,愿明尊见怜,赐与踪迹。波斯遗臣卑鲁士泣书。”

    一气读完,耶律光为卑鲁士的坚韧不拔所动,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何仇恨自己与父亲。耶律光想,父亲背盟出卖他们,确实不对,难怪从不向自己提及归唐内情,想是心中有愧。从古至今,华王优劣早有定论,父亲不为华子鱼,反为王景兴,以此换来的富贵权势也不牢靠,今被唐皇流放,也是因果报应。不过父亲纵有百般过错,也是至亲,耶律光心心念的还是完成并波悉林的任务,好教宰相兑现承诺,使他能够东行再见老父。

    耶律光将羊皮纸小心叠好,揣进衣襟,盼日后若能再遇,得寻个法子代父消弭两家的仇怨。他躺在睡垫上辗转反侧,一时想不出良方,烦躁无比,索性又起身盘坐,运起箕子门的定静功,正所谓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思。然而这种不共戴天的大仇,又岂是耶律光这样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片刻之间能想出化解之法的。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迦叶比丘巡营归来,见耶律光盘腿打坐,眉头紧锁,额角渗汗,全身微颤。其实耶律光已有内气骚动的迹象,幸亏定静功旨在收敛心神,而非吐纳引气,耶律光才没有走火入魔。迦叶比丘不修武学,还道耶律光经过一夜鏖战,心神不宁而已,便也盘腿而坐,双手合十,口宣大悲咒。迦叶比丘用的是天竺语,耶律光自然听不懂,但也渐渐平静下来,最终困意袭来,倒身睡着。迦叶比丘起身,为耶律光搭上毛毯,自已也和衣而卧。

    耶律光在梦中又回到了草原,与父亲春夏读书,秋冬射猎,好不痛快。正到酣畅时,却被迦叶比丘推醒,耶律光揉揉睡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迦叶比丘道:“已经正午了,大维齐尔相招,有任务要安排与你。”耶律光一听,赶忙起身,略微整理,便随迦叶比丘而去。他心情激动,完成了这个任务宰相是不是就可以许他东行,与父相会了?

    二人入帐时,帅帐内已有许多人,每人一席一桌,看来已经备餐。并波悉林一脸疲态地坐在上位,垂着头一言不发,一夜之间顿失老友与爱姬,如何不速老。库思老男女公子分别坐在宰相左右,容光黯淡,刚刚二十出头的他们,还不能承受死亡之重。下面坐着的除了其他几名铁卫,还有援军各偏将,以及原本作为诱饵一军的诸胡首领,只是不见了齐雅德,想是被宰相绝罚,不予召见。

    耶律光入座后,相府侍从便端上来了午餐——一盘简单的抓饭。并波悉林说道:“餐食简略,各位原谅。”声音苍哑,教人担心。众人纷纷称谢,有一名石国首领站起来道:“昨晚之事,臣等无不痛心,总管牺牲,鄙国公主也告失踪。愿相爷爱惜身体,努力加餐。”女公子珍珠小枝忽然诘问道:“我听说父亲遇害时,帐内除了两名石国兵士、三名唐国工匠外,还有石国公主与唐国铁卫在内,当时到底发生了甚么?”说罢眼光一扫耶律光,眼里尽是责备与凄怨,似是埋怨他昨晚不相告。

    耶律光赶忙起身解释,生怕被女公子误会,烙下嫌隙。“女公子容我细禀。在下当时巡营,正路过石公主的营帐,却被卑鲁士偷袭,幸得总管相救……”耶律光话未说完,男公子萨利赫插口问道:“帐中的石国兵士也说,他们被一高手袭击,未见其人便已瘫倒。看来这个所谓高手就叫卑鲁士,他究竟是什么人?”

    有一位大食偏将起身道:“俺与那人打过仗,一个流寇,手下没几个人,不足为虑。”女公子又问了问卑鲁士的来历,那偏将茫然答不上来,女公子遂又望向耶律光,等他继续说。耶律光被打断后冷静下来,心思转动,想到卑鲁士实乃义士,若非父亲背盟反复他也不会沦落至此,本想谎称自己也不知道卑鲁士底细,但转念一想,自己已报出卑鲁士姓名,那些石国士兵也有自己与卑鲁士交谈的印象,只是听不见谈些什么罢了,如此再佯称不识实在不妥,遂只得说道:“卑鲁士是唐国盗犯,武功高强,在下于东土曾与他有过照面。未曾想他胆大包天,竟敢西来作乱。”至于什么小明王、羊皮纸一概不提,如此说辞固然抹黑了卑鲁士,但为他隐藏了复国之志,也使大食不会将其视为威胁。

    耶律光继续说道:“在下被总管救出后,即来帅帐守护,之后的事情实不知晓。不过石国公主一并失踪,想是被那卑鲁士劫走,如能寻回公主,便可问明一切。“

    女公子一直用白皙的手撑着下巴,现在突然挺起身来,忿忿道:“还问明什么?父亲一定是被那个卑鲁士杀害的。他与叛军一同出现,显然已经勾结一处。”说着她起身向并波悉林下拜道:“请大维齐尔恩准,许我兄妹二人领军报仇。”并波悉林只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女公子坐下,珍珠小枝只得委屈地坐了回去。

    并波悉林缓慢地抬起手,招呼耶律光上前,耶律光忙挪开小桌,躬身出列。宰相轻声说道:“跪下。”耶律光一愣,这种场合下跪,岂不是认罪受辱,但他扫了一眼并波悉林,并未感到恶意,况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得忐忑跪了下去。并波悉林示意男女公子扶他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到耶律光身前,将右手搭在耶律光肩上,略微提声说道:“鉴于汝昨晚血战护主,孤册封汝为加齐。”说着把手放到耶律光面前,耶律光并不懂“加齐”一词的含义,只得茫然捧住宰相的手,亲吻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

    这一下众皆哗然,议论纷纷。要知道“加齐”即圣战士之意,圣教有诗歌如此称赞:“加齐是真主之剑,是信仰者的保护者与庇护者。如果他为主道而牺牲,请不要认为他已经死了——他住进了至福圣所,他获得了永恒生命。”而当时大食社会有四个阶层,部族贵族、麦瓦利平民、迪米顺民与奴隶,原本耶律光应当属于迪米阶层,现在被授予“加齐”称号,就属于部族武士了,地位不可不谓擢升。

    并波悉林扶起耶律光,而后环视众人,他的目光并不锐利,他的表情也不威严,但众人都在他淡淡的微笑中静了下来。而后宰相留耶律光一个人站在中间,又在男女公子的搀扶下回到席位。他撑直身子,正声道:“汝虽得册封,但亦有重任。若建奇功,另有封赏,并许汝东行。如若失手,撤去册封,贬为奴隶。汝知晓否?”

    恩威并施,惊得耶律光一身冷汗,不敢怠慢。他只得又单膝跪下道:“但凭相爷驱策!”并波悉林又靠回椅背,有些疲倦地说:“昨晚赛百伊毙杀的叛军高手也是一个头目,这是在彼身上搜到的,尔等传看一下吧。”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张布片递给了男公子。男公子扫了几眼,一扬手就将轻飘飘的布片又准又快地丢到了耶律光面前,这手功夫,即举轻若重,又举重若轻,常人没有四五十年的浸染练不出来,而男公子不过二十一二,竟有这份功力,着实可怖。

    耶律光拾起布片,认出布片与那叛军壮汉所穿的粗布袍是同一颜色质地,想来布片就是壮汉衣物的里衬,若非仵作心细,绝难发现。耶律光拿起布片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大食文字,甚是窘涩,他虽可用大食语交流沟通,但并不识大食文。他只得捧着布片,来到迦叶比丘身边,呈给迦叶比丘。迦叶比丘心领神会,也不道破耶律光的窘境,直接将布片上的内容读了出来。

    这布片上写了大食境内十来座城市的名字,每个城市后面写了一个数字,有大有小,其中数字最大的是大马士革,有六百多,数字最小的是耶路撒冷,只有十几。迦叶比丘读完后,望了望众人,示意谁还要细看,无人站出,他便要把布片装起来。忽听女公子说道“拿给我看看”,说着便盈盈走来,耶律光不敢多看珍珠小枝,怕她又问起库思老之死。迦叶比丘将布片递给珍珠小枝,女公子谢过比丘,回到席上细看起来。

    并波悉林问道:“诸位怎么看?”那员大食偏将站出来说道:“禀大维齐尔,末将以为,这是叛军兵源补充的记录,大马士革是伍麦叶故都,旧党最多,致使当今皇帝也不得不避开大马士革,定都库法,所以大马士革数字最高。”

    并波悉林赞许地点了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偏将道:“巴尔马克之子哈立德。”并波悉林记了下来,日后对哈立德颇多栽培,几十年后哈立德也当上了大食的维齐尔。

    随后宰相忧心忡忡地说道:“伍麦叶余党的叛乱,不同于寻常匪患。一般叛军可聚不可散,常常呼啸而起,连绵数镇,看似强大,但只要决战破之,彼往往溃如散沙,沦为路匪而已,虽一二县吏执索可擒也。而伍麦叶人,可聚可散,虽未窃据重镇大城,但游走山林,骚扰乡里,聚则一处攻城,散则各地游击,殊为难办。昨夜叛军袭我,无功而返,必然又要化整为零,散于各地,再难聚歼。”并波悉林说罢,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热咖许(注:咖许Qishr,即把红色咖啡果子摘下,晒干后只用果肉部分,其内的咖啡豆则丢弃不用,再将晒干的咖啡果肉置入陶盘,以文火浅焙后捣碎,再以热水泡煮,趁热饮用。),这种植物饮品能够提神,并波悉林感觉已经离不开它了,而且咖许的原料赤果,正是采自阿克苏姆——赛百伊的故乡,那微微苦涩的味道总能令他想起她。

    宰相沉默良久,这才放下杯子,唤耶律光之名,耶律光再次来到帅帐中间。并波悉林正声道:“孤命汝依着麻布所录诸城,寻到伍麦叶王子所在,将其除了,使乱党群龙无首,再聚不起。如若王子有备,无法动手,则要取回脊柱宝剑,正所谓‘脊柱剑外无宝剑,阿里之外无英雄。’只要没有脊柱剑,伍麦叶再也号令不动圣教中人,只能坐以待毙。限汝以三个月为期,三个月后孤要在巴格达观兵,大阅礼上汝须献上王子或脊柱剑,不得有误!”耶律光甚是惶恐,不知从何开始,也只得躬身领命。

    并波悉林又道:“孤不拨一军相助,免得打草惊蛇,汝须乔装商贾,寻机渗入。为保功成——”他说到这,抬手一点“大卫星”玛拿西与黑人昆仑奴,二人对视一眼,也步入场中。宰相续道:“他二人供汝差遣,受汝节制,有功同赏,无功同罚。”三人一同领命,宰相颓然抬手,正要叫三人归位,女公子却突然站起来,身形一晃就落在了耶律光面前。她绕着三人走了一圈,而后站在耶律光身边,耶律光侧目偷偷看去,但见珍珠小枝虽则神色憔悴,但不减容色,婉丽绝伦,明眸皎皎,又带着几分英气,令人不敢逼视。她站定后,向着并波悉林躬身拜道:“小女子向大维齐尔请命,愿与唐人加齐一同前去。”男公子与耶律光俱是一惊,耶律光心中更是有如小鹿乱撞。女公子接着说道:“盖因此人武功平平,小女子怕他不能揪出卑鲁士,除却伍麦叶,故有此请,愿大维齐尔成全。”女公子这样话锋一转,耶律光正飘飘然间犹如坠下泥潭,颜面尽失,他意气上涌,抱拳气道:“在下曾遭女公子戏耍,自知武功远不及女公子,女公子如愿助拳,在下感激不尽,但女公子若要借此辱我,则谬矣!余虽非熟读兵法,但也多临阵仗,自问进退有据,汝非其比。向使女公子随行,遇卑鲁士便激斗,大事岂能成耶!”

    女公子转过头来,微腮带怒,薄面含嗔,耶律光不敢对视。她又面向并波悉林,还欲再辩,并波悉林只是摆了摆手,轻轻说道:“珍珠小枝,汝另有安排。汝随汝兄护送令尊遗体回乡安葬,再为孤整饬拜火教务,以免有反贼借机滋乱。”女公子只得不甘应命,回到席座。

    耶律光却忽奏道:“启禀相爷,女公子所言也不虚,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故余斗胆向相爷要一个人。此人曾与我并肩而战,生死与共——”耶律光话说到这,众人心中纷纷猜测是哪位铁卫,盾娘芙拉已认为说的就是自己,脸上微红,正要起身,但听耶律光继续说道:“这人名叫李贰师,唐国人士,现被羁为工匠,求相爷赐恩,予其自由,供我驱使。”话一说完,芙拉甚是尴尬,脸色通红,慌忙坐回,胡乱拨两口抓饭以掩饰狼狈。外在的慌乱可以遮掩,可内心里的呢?芙拉多么渴望再次听到耶律光呼唤她的名字,那个昨夜把她从生死之际昏沉之中唤醒的声音。

    并波悉林倦意袭来,淡淡说道:“准。”说罢打了个哈欠,而后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耶律光激动地再度躬身,抱拳道:“谢相爷!”

    当年旧部,能救一人是一人,耶律光甚感宽慰,退出帅帐后当即随迦叶比丘去往工匠营帐,将李贰师提了出来。李贰师得知自己重获自由,喜极而泣,赶紧向耶律光下跪。耶律光扶住李贰师,说道:“老哥儿,咱们已不是唐兵,无需再依唐国礼仪。说实话,咱们这趟凶多吉少,我心里也没有谱,如果以后遇到什么困苦但求老哥儿不要见怪。”接着耶律光把此行的任务大致说与李贰师听。李贰师一点大食掌故都不了解,自然听不明白,只能茫然的点头,听完后抹泪道:“这些俺都听不懂,总之都尉叫俺往西走俺就往西走,都尉叫俺往东走俺就往东走。不过俺老李生是大唐人,死愿做大唐鬼,但求都尉将来能带俺归唐。”说罢又嚎啕大哭起来,他一个关西大汉,能够这般痛哭,想是伤心极了。

    耶律光心里一动,想到:李贰师一介老兵尚且知道他自己是唐人,但我却不知我是谁?唐人?契丹人?大食人?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我的归宿到底在哪里?

    迦叶比丘又为二人另外安排了一个营帐,收拾东西的活自然全都交给了李贰师,耶律光则与众铁卫同坐一帐。其余铁卫一是为耶律光、玛拿西、昆仑奴送行,二是给他们出谋划策——上哪去找那个伍麦叶王子。

    众人左一句右一句为耶律光描述了这个伍麦叶末代王子,王子名叫阿卜杜勒,掐指算来今年不过二十岁,其举事前的经历无人知晓,因为他是是伍麦叶王室的旁支,其母还是一介女奴,从小不受重视。就连他是怎么躲过阿巴斯的屠杀,都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他机警过人,在并波悉林围攻大马士革前就借故出城;也有人说他是装疯卖傻或者女扮男装才躲过了屠杀;还有人说他贿赂了军官,最夸张的说法是他单枪匹马打出了城。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幸免的,但也可见他能力过人。他带领旧部举事,同时联络罗马人、圣教阿里派、波斯复国派为援,在叙利亚、贾兹拉、德莱木等地区活动频繁,令阿巴斯大为头疼。

    说完了伍麦叶王子,海盗哈桑摸了一摸八字胡,身体前倾,神秘兮兮地让众人都靠过来,而后他讲述了脊柱剑的历史。这脊柱剑原是圣教创教先知所有,先知共有九口宝剑,脊柱剑便是其中最锋利的一把,削铁如泥,无坚不摧。在圣教四处征战,建立大食帝国的过程中,先知的女婿阿里出力甚多,战功卓绝,先知遂把脊柱剑赐予阿里以示恩宠,于是就有那句“脊柱剑外无宝剑,阿里之外无英雄”的赞词。后来先知仙逝,先知的四位弟子依次继任教主之位,阿里正是最后一任教主。阿里遇刺后,圣教也由此分裂,阿里派认为只有阿里的子孙才有资格继任教主,而总督穆阿维叶则趁乱出兵控制了局势,继而称帝,是为伍麦叶王朝。阿里派虽然势弱,但一直与伍麦叶朝廷为敌,阿卜杜勒王子能够联合阿里派,想是他获得了脊柱剑。若是耶律光能够夺取脊柱剑,阿卜杜勒必不能再号令阿里派,实力将会大减。

    说完这些,众人又问耶律光有什么打算,耶律光一筹莫展道:“那残片所录城市十余座,我真是不知从何查起,既然哈立德将军说大马士革的数字最高,又是伍麦叶故都,那我们就去大马士革查查看。我与李贰师扮作东方商人,劳烦玛拿西小兄弟扮作翻译,黑兄弟扮作向导。就算大马士革不是伍麦叶的藏身之处,咱们也不至于暴露,一座一座城市查下去,总能查出来。”

    黑人昆仑奴点头不语,玛拿西一拍大腿叫道:“妙啊!只是你们俩不必扮作唐人商贾,扮作吐火罗人就成啦,唐国人没有长途跋涉这么远的,倒是吐火罗人常年在东西商路行走,寻常黎凡特人也分辨不出来唐国人与吐火罗人。俺这个犹太人就扮作司账好咯。只是就要委屈黑兄弟扮作奴隶啦,这样才更像些。”众人纷纷称是,昆仑奴也没有反对,仍是沉默不语。

    众铁卫聊了整整一个下午,直聊到晚餐时间,期间盾娘芙拉未发一言,一直心不在焉地望着耶律光,如果耶律光看回她,她就会慌乱地移开眼神,低头不语,直到耶律光再看向别人,她就会接着凝望耶律光。

    聊到最后,耶律光忽然对芙拉说道:“芙拉姊姊,明日一别,相爷身边的铁卫就只剩你与比丘了,比丘不通武学,相爷与比丘的安全可就要仰仗你了。”

    耶律光自然关心芙拉,但那是一种同袍之情,不涉及儿女私情,相比起来他反而更关心并波悉林,毕竟宰相已经应许他,完成任务便助他东行与老父相会。可是芙拉一直朦朦胧胧,突然见耶律光对她说话,她也没有听清说了什么,径自手足无措,只是拨了拨头发,低头应了一声“好”。

    众人见芙拉神情大异,以往芙拉都是性情爽朗,不避男女之嫌,怎地今日如此心不在焉,众人还以为她是昨晚鏖战,头部受伤,没有恢复过来。诸铁卫便都劝芙拉回去休息,芙拉扭扭捏捏不说话,也不起身,这时哈桑一摸胸口,说道:“该死,这断骨不争气,又作痛了。”

    迦叶比丘遂道:“咱们都走吧,来日方长。芙拉与哈桑需要好好休息,他们三人也还要收拾收拾,贫僧还得去巡营哩。”狮子康斯坦丁遂扶着哈桑,拉着芙拉,随迦叶比丘一同出帐。芙拉偷偷回望了耶律光一眼,见耶律光还在目送他们,赶忙转回过头,加快走了几步。

    耶律光与玛拿西、昆仑奴边吃晚餐边聊,又详谈了一会儿,玛拿西提议先向西北入库姆城,再折向西经克尔曼沙阿城入泰西封城,然后穿越沙漠直抵大马士革。全程三千余里,一人三马轮换,共计四人十二匹快马,日夜兼程,半月可到。玛拿西选择这些路经的城市,其实有一点点私心,盖因为他年纪尚小,玩心较重,而这些城市都遐迩闻名,库姆有阿里派的庇护所之称,而克尔曼沙阿城有波斯开国皇帝的立功碑,泰西封城更不必说,那是当年波斯的都城,路过这些地方,他当然要到此一游了。

    耶律光一听三千余里,那是从长安到敦煌的距离啊,也是从敦煌到安西都护府治所龟兹国的距离。他情不自禁吟哦口占道:“去国九千里,独惟明月随。”随即又哑然失笑,自己蒙受朝廷不白之冤,还去个什么国,李陵余生未踏汉土,自己就步李陵后尘好好做个大食人吧。

    玛拿西与昆仑奴都不懂汉话,见耶律光自言自语,甚为不解。玛拿西问道:“唐人兄弟,你没事吧,怎么突然跟芙拉一样魂不守舍了。”耶律光尴尬笑道:“没事没事,我是想到我那个同乡人还没饭吃,有点过意不去。”

    玛拿西忙撕下一个羊腿,说道:“快去吧,别把他饿坏了,咱们今晚睡足睡够,明早好上路。”耶律光道一声谢,接过羊腿向二人告辞,便回帐去寻李贰师。

    李贰师已经吃了晚饭,不过待遇不怎么样,不过是几个馕饼。他见耶律光提了一只烤羊腿回来,馋的直抹口水,毕竟他被俘以来一顿肉都没有吃过。

    耶律光见李贰师将行囊收拾的整整齐齐,甚是高兴,将羊腿递给他,笑道:“老哥儿你忙活了半天,来吃点肉明天好有力气上路。”李贰师接过羊腿,兴奋道:“都尉,咱在安西的时候哪吃过这苦。格老子的,可馋死俺了。”说罢就狠狠咬了一口羊腿,羊油沾了满脸。李贰师吃着吃着却突然流出了眼泪,嘴里塞满了羊肉,含糊不清地说:“都尉,我想归唐,我想回家。”

    耶律光不知怎么安慰李贰师,他没有告诉李贰师,他视大唐为父母,大唐却已经视他为叛徒与通缉犯。耶律光只是拍了拍李贰师的肩膀,便躺回自己的床铺,想要早早歇息。他头刚放下,忽觉铺上有异物,抄起一摸,原来是一张硬黄纸。

    耶律光心头起疑,急忙又坐回灯下,但见纸上歪歪斜斜写着几个正楷小字:亥时营东荒丘见。他这一惊非常,急问李贰师:“下午可有人来过?”李贰师忙咽下嘴里的东西,答道:“没,没有。”那么显然是武功高强之人偷偷放进来的了。

    耶律光起初还道是卑鲁士来过,又转念一想,卑鲁士浸染中原风物已久,那羊皮纸上的正楷字虽不漂亮,但至少工整,而这张硬黄纸上的字横七竖八,显是才会汉字之人写的,断不会是卑鲁士。他忽然又想起今天男公子萨利赫投掷布片的手法,莫非是他?他怎么会写汉字?他约我又所为何事?

    耶律光走到帐门口,看了看天色,但见太阳已经落山,黑夜尚未笼罩,天色将黑未黑,一片昏黄,正是戌时将尽,亥时将来。耶律光别上佩剑,决定一探究竟,李贰师见耶律光要夜里出门,急忙丢下半只羊腿,拿衣袖擦了擦嘴道:“都尉,俺随你同去。”虽然李贰师不知道去干嘛,但他害怕一个人被丢在大食人之中。

    耶律光心想,就算男公子要对自己不利,也不敢向宰相新册封的加齐下手,但李贰师只是一个俘虏,如果男公子乖戾,李贰师岂不是危险。他遂道:“老哥儿忙了半天,早点歇息吧,我去看看营防而已。”说完不等李贰师应答,径自走出帐篷。

    耶律光行到营门,卫兵见是座前铁卫,不加阻拦,直接放行。他出了营地,转向东走,荒木萧萧,春寒瑟瑟,不由得裹紧了袍衣。行了半晌,月上枝头,光华满地,耶律光但见林外不远处有一光秃秃的小土丘,想是纸上所谓的荒丘。他加快脚步,向荒丘走去,待行至三十丈外,忽见丘顶有一白衣女子娉婷而立,轻纱飘飘,比月光还白,比春风还轻,正是女公子珍珠小枝。

    耶律光望见女公子,一时痴了,仿佛见了仙女。他像不受控制一般,急向前奔去,待两人相距一丈时,女公子倏然不见了,就像前晚戏耍他一般。

    耶律光驻足,游目四周,搔首踟蹰,脱口喊道:“何必一再戏弄我!”但听头顶噗嗤一笑,耶律光忙抬头看去,但见女公子正从他头顶三四尺高掠过,她用生涩的汉话说道:“不要问,仔细看。”

    只见女公子轻轻落下,好比落花坠叶,悄然无声,她紧接着又一跃而起,身法极快,动作极轻,再次从耶律光上面掠过,宛如仙人。

    耶律光这才恍然大悟,前晚策马奔驰也未见女公子之面,原来是因为那天月色不如今晚通亮,女公子当时又着了黑衣,融入了夜色,自己一时慌乱,所以才看不见。今夜女公子故意着白衣,展示这套高明的轻功,让自己看清,不知是何缘故。相传达摩老祖一苇渡江,这套轻功固然不及,但也足以与中原武林的上天梯轻功一较高低了。

    五六个来回后,女公子翩然落在耶律光面前,但见女公子已经玉面泛红,额头微汗,想来她也消耗了不少内力。珍珠小枝用衣袖擦了擦香汗,一阵玫瑰幽香令耶律光心神动荡,直想自己能为女公子拭汗。女公子运气甚快,只香袖拂面了四五下,便已汗止气匀,红面转白,不可逼视。耶律光心态一正,暗骂自己道:圣贤书都教狗吃了么?

    女公子忽操着生硬的汉话说道:“怎么样?学会了几成?”

    耶律光内功尚浅,仓促之间如何能学会这门高深的轻功,只得惭愧地连连摇头。但比起女公子的武功,耶律光更关心她怎么会说汉话,于是直言道:“女公子何以会说鄙国语言?”

    女公子道:“宰相聘人教我的,你不必细问。”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得,又说道:“对啦,既然咱们说汉话,你就叫我的汉名吧,我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何承珠,呐,你觉得好听吗?”

    耶律光想了想说道:“古语有云,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女公子貌可比明珠,武堪配太阿,确是芳名。只是中华姓有百家,女公子为什么选了这个‘何’字。”

    何承珠颇为高兴,双手背负,说道:“何乃九姓胡之一,将来去了唐土,我自报姓何,不显突兀。”

    耶律光正要追问“将来去了唐土”一句何意,何承珠却话锋一转,道:“说正事吧。你的武功在一般卫士中算是好的,但比起真正的高手来,还差得远。我怕你杀不了卑鲁士与伍麦叶王子,甚至不能全身而退。所以我要教你我教的拜火神拳。”

    耶律光一怔说道:“多谢女公子好意,只是在下明早就要启程,这仓促之间如何学得会高深武功。”

    何承珠却笑道:“所以我要教你速成之法!”说罢左手纤指一伸,戳在耶律光右臂臂弯,右掌一翻,抵在耶律光胸口。耶律光顿觉有一股暖流伴着香气,从何承珠玉手流向己身,涌入胸中。这股暖流越聚越多,女公子额头的汗珠也越渗越多,最终暖意充盈胸膛,似再积蓄不住,又从胸膛流向右拳,但在臂弯处被何承珠葱指截住。耶律光感到右臂经脉阻塞,臂弯处血管已涨得厉害,再难忍受。就在这时,何承珠突然撤去左手,同时喝道:“出拳!”耶律光不假思索,右拳向侧面一打,胸中暖意从拳中倾泻而出,只见三尺开外的地上尘土翻飞,隐隐有一个拳印。

    耶律光为这拜火神拳的威力惊呼一声,不禁抬起右拳端详起来,面有喜色。何承珠却累得盘坐地上,调匀呼吸。耶律光感激地解下袍子,为她披上,自己只剩一件单衣,冷得直发抖。

    片刻之后,何承珠理顺气息,拍了拍她旁边的沙地,示意耶律光也坐下来。耶律光哆哆嗦嗦地坐下,何承珠除下袍子还给耶律光,道了一声谢谢。耶律光披上袍子后,何承珠又递给他一个小木盒,木盒上雕着一株植物幼苗,这植物看起来极为寻常,与杂草无异。耶律光打开一看,里面装有三枚墨绿药丸,药丸有一节指骨大小,气味清香。

    耶律光问道:“这是什么?”何承珠笑道:“这是用豪麻幼苗炼制而成的丹药,豪麻乃拜火教圣草,这三枚丹药所用的幼苗更是经过专门培育,生长在千年圣火之畔,功效不下你们唐人推崇的什么百年灵芝、千年雪莲。这三枚豪麻丹是大食第一炼金术士查比尔依据《物性大典》所炼,功效更进百倍。拜火神拳的道理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将内力一引一阻再一送,但能打出怎样的威力,阻送之间如何收发自如,全看个人修为了。”

    耶律光试着练了两下,但毕竟内功修为不足,没有丝毫威力。何承珠遂道:“内力进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将来如果遇到危险,可以先服下一株豪麻草,再打出神拳,或有出奇制胜之效。”

    耶律光起身三拜,还未言谢,何承珠摆摆手道:“不必谢我,只求你替我杀了卑鲁士,报仇雪恨。”耶律光想到卑鲁士可称义士,正自犯难,何承珠又接着说道:“还有一事,你们不要去大马士革,当去耶路撒冷。”

    耶律光问道:“这是何故?大马士革不是伍麦叶的故都吗,人心思旧,王子很有可能藏在那里。”何承珠冷哼道:“日间你说临阵经验比我丰富,我看不过尔尔。耶路撒冷是三教圣地,鱼龙混杂,现有罗马大军兵临叙利亚,耶路撒冷的罗马遗民也蠢蠢欲动,那里本该比大马士革更加暗流汹涌,但其叛军兵源数字最小,这说明什么?说明伍麦叶王子就在耶路撒冷,他故意不从耶路撒冷征兵,以隐蔽行藏。”

    耶律光恍然大悟,又向何承珠一拜道:“女公子大恩大德,在下刀山火海也要相报。”何承珠冷冷说道:“我说过了,我助你只是为了让你帮我杀掉卑鲁士。如果你一定要报恩,那就把你昨夜在清净礼上所吟啸之诗再唱一遍吧。”说罢她望着月亮,喃喃道:“我好想父亲。”

    “我好想父亲。”耶律光又何尝不是,于是他仰天长啸:“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何承珠就在这啸声中一掠,飘然而去,只留下耶律光与遍地月华。耶律光吟啸后,整了整衣衫,心情复杂地向营地走了回去。

    他回到营帐时,已是子夜。李贰师还没有睡下,见耶律光回来,赶忙迎了上去,咧嘴笑道:“都尉,您可回来了。您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个又凶又壮的女人来找你。她等了一个时辰等不到您,就留下了这个。俺也听不懂她说啥,可能是要送给您的。”说着他递上了一把银质小斧,耶律光认出这是盾娘芙拉贴身之物,只见月华之下,小银斧闪闪发亮,就像少女夜里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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