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诃诃

诃诃

    ——句町丁

天就要亮了，几滴细毛雨轻飘飘地砸在我那只没有了皮毛的后腿上，我已经不知道疼痛，只是感到一阵阵冰冷。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我叫诃诃，这是我老公给我起的名字。他说，他之所以钟爱这两个字，是有一天，他爬过一个窗户，窗上贴有两个红红的图案，薄薄的窗帘拉着，室内淡红色的灯光若有若无的透出来。老公当时蹲在窗台上，隐约地看到里面有两个年轻人，并排坐在床沿上，轻声地说着什么。突然，几声“呵呵，呵呵”声传出来。老公说，他一听到这两个字，全身打了一个寒颤，瞬间热血上涌，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狂躁，仿佛除了燥热外，整个世界已经静止不动。大约半分钟后，老公才缓过神来。

后来，老公在屋顶上认识了我。我们追逐着，嬉闹着，几天下来，我觉得老公越来越可爱，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伴侣。慢慢地，我们彼此靠近了，追逐、嬉闹少了。一天晚上，我们靠在一起，老公亲吻了我。他对我说：我叫你诃诃吧！我说：反正爹妈也没有给我起名字，你爱叫我什么就什么。

成亲后十多天，我肚里的小生命已经在动弹。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小脚丫，还有尖尖的小脑袋时不时踢我的肚皮。为了孩子们，为了我们美好的生活，我得继续吃东西。

一天，老公带着我，从房顶顺着一个楼梯往下，爬到一个鸡圈的食槽里。里面的食物很多很多，大米饭、炒肉片，蔬菜，还有一些鸡蛋丁。我们欢畅地享用着。

鸡圈里面只有一只黑母鸡。这傻大个蹲在一角，身上的毛一起一伏，看来睡的正香，也说不定她在装睡，她看见了我们，但她不想动弹。因为她知道，我们吃光她的食物，明天主人又会给她盛上，她根本不需要奔波，不用操心吃的问题，她才懒得理我们。

一连几天，我身子越发沉重起来。这天晚上，我们照例顺着楼梯往下爬。就在楼梯脚到鸡圈的那段水泥地板上，多了一块长方形纸板。机警的老公拉住我，说：

“诃诃，有点不对劲！让我先过去，没问题你再过。”。我停了下来，看着老公往前爬。

老公还没有爬到纸板中间，悲剧发生了。老公前脚及右后脚被一种黏糊糊的胶粘住，他用尽力气往前挣扎，结果更糟糕，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子往右边倒下去，整个右半身又被胶水粘住，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只剩下嘴巴、左眼、左脚、左后脚在徒劳的摇动着，那条粗壮的尾巴露在纸板外面，在地板上左右摇摆。

一瞬间，我呆呆地看着老公，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诃诃，看起来，今天是我和你永别的日子了。高兴一点！你从旁边走，不要碰着纸板就没有问题。吃饱一点，为了我们的孩子，吃饱一点……”

我心中悲痛极了，我想哭，我想掉眼泪。可是，我掉不出！

二十来天以后，我的孩子壮壮和慧慧已经跟随我四处觅食。随着小家伙们身体长大，那些花盆中还没有成熟透的草莓已经填不饱他们的胃口。我又带他们到鸡圈那里，食槽中的剩饭剩菜更有营养，壮壮和慧慧长的更快。

初春的天气还是很冷。一连几天，一波倒春寒袭来，早晚还飞起毛毛细雨。

这天晚上，我和壮壮、慧慧正在食槽中吃着碎肉片、碎馒头，就听主人家的门响了起来，我赶忙招呼壮壮和慧慧，跳下食槽，快速地跑到鸡圈边上装柴堆的纸箱中躲了起来。一会，又听见门“嘭”的一声。过了好一会，周围静悄悄的，我轻轻爬出柴堆，主人家的门已经关上，鸡圈中的那只黑色傻母鸡还在那里安详地睡觉。我赶紧叫出壮壮和慧慧，继续吃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食槽中的东西被我们吃个精光，壮壮和慧慧还把粘在食槽边上的食物碎屑舔得干干净净。我们该回家了！

壮壮和慧慧很开心，两个逗逗闹闹，一起朝楼梯爬去。我呢，则爬到边上摞着的两块砖头上，那里离楼梯更近。

忽然，我看到就在壮壮和慧慧的前边不远，有一块方形纸板！多么熟悉的纸板，显然是主人刚才出来时放那里的。恐怖感使我毛皮顿时绷紧，孩子他爸的惨状瞬间涌上心头，诀别时他给我说的话犹如电光火石般击打着我每一个细胞：为了孩子……

我来不及细想，从砖头上奋力跃下，拦在了壮壮和慧慧前面。“噗”的一声轻响，我的下巴，前面两只脚、右后脚、肚皮都落在纸板上。我拼力挣扎，左后脚拼命前后划动，但很快，我向右侧倒下去，那黏糊糊的胶水粘住了我的右侧身体。又是一阵恐怖袭来，二十多天以前老公被粘住的样子又在我身上重演了。

壮壮和慧慧被忽然发生的情况吓了一跳，呆呆地停了下来，四只眼睛朝我这里望来。

我用尽力气，大声叫到：孩子们！停下来，千万不要碰纸板！快停下来，快停下来……

好一会，壮壮才问我：“妈妈，发生了什么？”。

“孩子，千万不要过来，不要碰到纸板。这是粘鼠板，被上面的胶水粘住就跑不动了。”

我听见慧慧抽泣了，这小女孩……她结结巴巴说：妈妈，我和哥哥，我们把你拉出来，拉出来。

尽管我知道希望不大，但死亡的恐怖和求生的渴望使我沉默了。万一呢……

“对，我把你拉出来，妈妈。”壮壮说。

我说：“你们抓住我的左后脚往后拖，千万不要碰到纸板上的胶，也不要碰到我身上的胶。”

我只觉得有一张嘴咬住了我的后腿，又有一张嘴咬住了我的尾巴。他们齐齐地往后出力挣。可是，除了后腿感到强烈拉伸外，我的整个身体一点也没有移动。

突然，一股钻心的疼令我后腿忍不住朝前一缩，又朝后一抖，摆脱了壮壮咬在上面的嘴巴。

只听壮壮说：“对不起，妈妈，我把你的肉皮撕下来了！”

这时，我的左眼渗出了一颗眼泪。唉，傻壮壮啊，你岂止把妈妈的肉皮撕了下来，还把妈妈腿上的肌肉都咬出洞了。但是，我能责怪孩子们吗？他们也是想把我拉出纸板，他们想救他们的妈妈呀！

我忍住疼痛，安慰壮壮说：“孩子，没关系，你们在救妈妈。这点痛，妈妈能忍。只是妈妈已经被胶粘住了一大半的身体，没用的。拖不出去了。”

慧慧已经放开了我的尾巴，她抽噎着说：“那怎么办？妈妈，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知道是真的没有办法，没有希望了。我想起了老公，想起了和老公诀别的那个晚上。我不能哭，我要给孩子们希望！

我说：“壮壮，慧慧。我的乖孩子们，你们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天快要亮了，你们陪妈妈说一会话吧。你们都是妈妈的乖孩子，听我说，你们已经长大，再过十来天身体就成熟了。壮壮，你很强壮，很聪明。慧慧，你呢，很漂亮，很机灵。听我说，过几天，你们就成亲，养育你们的小宝宝。”

一阵冷风吹过，夹着几颗细雨落下，剧痛让我忍不住又抽搐了两下。我心中一阵凄苦，忍不住闭住那只没有被胶粘住的左眼，眼珠一阵酸胀，慢慢的又有一丝泪水从眼角渗出来。我不甘心，我有很多放不下……

终于，我睁开眼，说：“壮壮，慧慧，乖孩子们。天就要亮了，你们走吧。再看看妈妈，记住妈妈的模样。妈妈爱你们！妈妈叫诃诃……”

2022年3月6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