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

作者: 布布__ | 来源:发表于2022-03-06 10:59 被阅读0次

    当春节的气氛已经悄然过去的时候,我才慢慢悠悠的起身,回到了阔别三年之久的家乡。

    我的这趟归乡之旅,实在是太来之不易了。我的心中万分纠结,万分自责,百般交缠之下,才做出了如此的决定,这是我自身的来之不易。

    另一份来之不易,是我的父母的期盼之心,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自己远方漂泊的儿子,能够放下那心中的执拗,回家看一看,哪怕只是歇一歇脚也好。他们的期盼之心,如石头一般的终于落地了。他们的这份来之不易,比我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虽然在回家的前几天,我已告知他们了。但当我到了县城的时候,还是觉得应该给他们一份惊喜。于是我悄悄然的租了一辆车,一路飞奔,直达家门口,谁也没有惊动。

    直到我拖着行李,双脚都迈进了家门口,才喊出了那句久违的:“妈,我回来啦!”

    天色黄昏,已是暗暗的,屋里的家人听到这句话,才惊觉了过来。先走出来的是父亲,我立马便迎了上去,很快就到了屋里。

    “你怎么一声不吭的就进门了,到县城了也不打电话说一声,我们还都在想怎么去接你了。”母亲盘腿坐在炕上,手里做着针线活,喜笑颜开的说道。

    “呀!可真是从天而降的稀客呀,怕是都不认得我们了吧!”一旁的姐姐顺口打趣道。我笑着应对的同时,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她的只有几个月大的小孩身上,也就是我的外甥女。

    我只在电话里知道了她的出生,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她本是睡着的,不知是我的进门吵醒了她,还是她预先感知到了我的进门,总之是由熟睡变成了睁眼。

    不停的嘘寒问暖,闲话家常,自不必说了。母亲开心的如个孩子一般,她向来都是如此。整个房间里充满了团圆和欢愉的气氛,直到我说:“我连返程计算在内,一共有一周的时间,但考虑到还要去兰州看望我大姐,能在家待的时间,也就三天。”

    我的话又一下子让原本充满温度的房间,顿时冰凉了下来。

    “就这么急匆匆的吗?我还想着你至少要待上十天半月的。”母亲失落的说。我还没有回答,二姐在一旁插道:“哎呀!三天就三天,总好过三年都不回来。他的德行你们又不是不了解,这已经很稀奇了。”

    “还是老姐懂我。”我顺势的戏谑了一下,以免母亲又继续纠葛下去。吃过了晚饭,又聊了很久,大家方才歇息了。母亲原本要我在主房里同她和父亲一道歇息的,但我由于晚间私信太多而不便的缘故,终于没能如她所愿。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也睡不着。三年没有回来,这家里的很多东西都变了样,我看着既熟悉又陌生,说不出的感觉。唯独我们的亲情依然是没有任何改变,离开时是什么样子的,回来仍然是什么样子的,永远也不会变。

    只是我的父亲的腰背又更弯曲了,额头的皱纹又更多了几道。我的母亲的双手又更粗糙了,头上的白发又增添了好些根。我都看在眼里的,可我又不能直诉我的心结。

    于是我想,虽然只这两三日的功夫,但我该尽我所能要他们欢乐起来,忘掉一切忧愁,全力展现出一个已经在外工作了的,成熟了的懂事了的长大了的儿子的形象。我决定破例做那在平常我最不愿意做的一些事情了,只为令他们开心,别无其他。

    第二天一早,我和父亲一起到了镇上,更新了我的身份证,并置办了一些家用品,而后很快便返回了。

    到了家里,我开口主动问道:“需要去走访一下亲戚吗?我的那些舅舅、姑姑、姨姨家们。毕竟我三年没有回来,不去登一下门,恐怕有些说不过去。他们会有意见的,对我倒无所谓,主要会对你们有意见。”

    听了我的话,父母都异常的惊讶。那必然是他们想不到,这样的话竟然能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真是破天荒的头一次了。

    然而他们惊讶之余,脸上所表现出来的,却全是喜悦。“这儿子终于长大了,懂事了。”在他们心里的长大,无非就是如此了。

    于是我们展开了一场讨论,最后决定只去两个舅舅家。因为姑姑远在新疆,家里只有表哥表嫂,可以不去的。而姨姨家路途又太偏远,来去很是耽搁时间。只好让我在视频里同他们拜个晚年,算是赔罪,等到下次再亲自登门拜访。

    “我全听你们的,只要你们开心,怎么安排就怎么成,我没有任何意见。”我对父母说。于是我和父亲置了礼品,当日骑车去了舅舅家,晚间又折了回来。

    虽然早已是阳历三月时节,但故乡冬日的冷潮并未褪去,依旧是寒风刺骨的。崎岖的山路上,有的地方是被日光融化冰雪后的泥泞,有的仍是无法融化的冰层,我们的行程遇到了不少的麻烦。有时只能推着车,慢慢步行前进,好在总算是有惊无险,平安往返了,也不必多提。

    数十里之外的姑舅们的事情,落下了帷幕。但近在眼前,皆是邻居的叔叔伯伯们的事情,还并未有个头绪,这是隔天的任务了。

    时值农历正月底,我的好些个叔叔婶婶们,都还在家里享受着春节过后的余韵,没有外出。他们都是在外打工的,不似那些正常节假日的城市白领一般,受到诸多束缚。在时间上是很自由的。

    我回来的这个时候,他们当然无一例外的全都在,都是亲房邻人,眼皮底下的门口,绕也绕不开的。好多都是三四年没有见过面的了,有的甚至更久,而今我好容易回来一趟,如何能不去一一拜见呢?

    “家数太多了,一家一家的走,也不方便。倒不如我打电话,把他们全都叫到家里来,办一个宴会,岂不是又省心又省力吗?”父亲对我说出了他的想法。

    这样一来,这个家庭宴会只怕一下子要有不少的人啊!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了公司团建的场面,对比之下,那都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为什么呢?因为在我看来,那样的场面再大,人数再多,能熟悉的,能说几句话的却实在是没有几个的。说句不好听的,不过是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在一起吃吃喝喝,装模作样的表现出合群的姿态罢了。等到事情一过,谁还记得谁呢?所以,那实在是毫无与之计较和在意的必要的。

    但这家族宴会却大大不同了。说起哪一个,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有称有呼的,而且全是我的长辈一行。在他们看来,不是在小时候抱过我,就是亲过我的。是真是假,无从知晓,毕竟这天下绝大部分的七大姑八大姨之流的说辞,总是出奇的一致的,倒也不必多去想它。

    我全然没有想到这家族宴会的,我本拟是挨个去拜访的。但父亲话已说出了口,一只手已经在拿着手机,跃跃欲试的。我全副心思只是要遵从于他们的心意的,又怎好出言违逆呢?

    “没问题,老政府(我对父亲的昵称)说了算。”我笑着说。

    “那我就挨个打电话叫人了。”父亲同样笑着。

    于是母亲和二姐前后忙活了起来,在厨房置办宴会的肴馔。我和父亲则负责烟酒果品,以及客厅场所的布置。

    很快,晚饭的饭点就到了。我的家族的一个个嘉宾,叔叔婶婶们,都陆续登门入场了。

    “我说怎么弄这么大的排场呢,原来是儿子回来了。”一个堂叔说。

    “大哥呀,儿子回来了,果然就是不一样,从电话里听着整个人的精气神就变了。”我的堂姑说。(父亲排行老大,他们都这么叫。)

    “大侄子,你这能回一趟家可真是不容易啊!哎呀呀呀……”我的二叔说。

    “三年不见,变样的都不认识了。”我的三婶说。

    “XXXXX……”,“XXXXX……”。总之每个人都有一句入场语,各有不同。

    终于人都坐齐了,菜肴陆续上了桌。开场便是众人共同举杯,欢庆余年。父亲向来几乎不饮酒,或者很少饮的,此刻也端起了酒杯,高兴的加入了其中。

    吃喝闲聊,片刻过后,正戏就上了台。大家都提议要推举一个主持人出来,各人表演节目,玩纸牌,行酒令。看势头,是冲着彻夜尽兴而去了。

    其实何必推举呢?瞎子都能猜得到,这主持人除了我哪还能有第二个呢?原因有三:其一,我三年没有回家了,这声久不登门的“抱歉”是一定要说的;其二,我是在场所有人里,受教育和文化程度最高的一个;其三,我是辈分最低,年龄最小的一个。

    “众意难违,却之不恭,那我只好当仁不让了。”我站起来,极为爽朗的说道。

    在我的主持之下,家族宴会的节目,以玩纸牌行酒令的方式有条不紊的进行了起来。游戏规定,酒令输了的人饮酒一杯。如不愿或者不能饮酒,必须即兴表演一个节目作为代偿,有人代酒者可以免除。游戏以轮流坐庄,大圆圈的方式进行。

    第一个庄家就是我,我的运气还算好,一圈令行完,总共只喝了有四杯酒。但轮到父亲坐庄时,我知他不善饮酒的,总想代他喝,但不知为何,他却非要自己喝。边喝嘴里还说:“其实他自己的量好着呢。”一会儿,他的面色就已经很枣红了。

    “你爸这是高兴,你就让他多喝几杯嘛。”三叔劝道。我只好不再说什么,便由着他了。

    一圈酒令行完,该演的节目都演了,时间已差不多接近午夜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戏是唱的差不多了。可是压轴戏还没有登场了。什么压轴戏?

    “你三年不回家,现在这是一整个大家族的宴会,咱们家族所有的人几乎都在场,个个都是你的长辈,难道你不应该有点什么表示吗?”这是堂叔说的,他是所有人里面最能说会道的一个了。他的突然的一番话,瞬间又再次把焦点引到了我身上。

    我已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了。“看来我只好挨个敬酒了呀!”我起身说道。

    “就只敬酒吗?”堂叔追问道。

    我知晓了,这是要我对这么多人,轮流敬酒,每敬一个,就要有一番不同的酒辞。倘若说得不好时,这酒便敬不下去了。

    但这种场面话,对我来说,实在是易如反掌,无异于小菜一碟罢了。我端起了酒杯,从辈分最长的开始,轮番表演起了我在这宴会的个人秀。

    我确乎是巧舌如簧的,每敬一杯酒,都能依据不同的人,从他的心理出发,挥洒出合理又恰到好处的说辞。我感觉得到,我的能言善辩,令在场的所有人哑口无言,心服口服了。这其中或许也不乏有试图在这最后的压轴戏中看我出糗的人,然而他们的心愿终究落了空。

    最开心得意的莫过于父母了,从他们的笑声中就可以听出来,那是在向在场的所有人宣告:“瞧吧!我们的儿子的机变聪敏,哪一个能比得上呢?”到此,我想,我前夜心中的预期,已完全达到了。

    压轴戏终于结束,已过了午夜时分。最后大家再次共同举杯,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吟唱着难忘今宵,给这次大型的家族宴会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第三日一早,就是我要启程的日子了。

    “我怎么总觉得你压根还没有来,就又要走了呢。”母亲又依依不舍了。然而我知道,我的这次回家的所有表现,完完全全是符合于他们的心思的,甚至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期待。

    车来了,好些个叔叔婶婶们都来送别。有的还打趣道:“这次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可别又是个三年五载的不回家了。”众人都笑了。

    “不会的,以后起码每年都会回一次的。”我信誓旦旦的保证。然而,我真的能履行自己的这保证吗?谁知道呢?

    我再次离开了生我养我的父母,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乡。我知道,我早已不再属于这里了。与其说我不属于这里,倒不如说是我的信仰与思想不再同这故乡的人一样了。

    我们是属于不同世界的两种人了,即便是我的父母,也都是在另一个世界的,这是没有任何办法的。这两种世界,就是传统和反传统的世界的对立。

    因而,在所有传统世界的人眼里,这样的家族宴会实在是完美的无刺可挑的。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是深深地不以为然的,它是不值一提的。

    我的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伪装出的一副他人眼中所愿意看到的样子,与真实的自我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我等于是背离了我一贯坚持的反传统的原则。

    我向来不愿去伪装的,也厌烦人家的伪装,只是这个世界,太多太多的人又偏偏无法避免的,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伪装,每个人都因这伪装而活得特别累。这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但我的这种不愿伪装,是有着强烈的原则性的,即宁死不屈的原则,誓要与传统斗争到底的原则。因此,我的这原则,是不为人的意志所转移的。

    但在这次的归乡之旅中,我非但违背了这原则,而且是自发性的主动式的违背,这是为什么?因为在我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心中无可取代的父母双亲。

    我回想,这一路走来跌跌撞撞,有痛有泪,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确立了自我的方向,确立了要跳出束缚,去走属于自己的路的人生指南。从这指南确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我不能也不可能再成为一个传统眼里的孝子了。从根本上违逆父母的意志,是这自我方向的必经之路,别无选择的。

    可是,我又十万个不愿意,因为走这自己的路,而与他们直接的爆发了冲突,甚至连间接的冲突,我也不愿意。如果可以,我希望这样的事永远都不要发生。

    我深深地爱着我的父母,同样他们也是深深地爱着我的,这事实谁也无法否认,谁也无法质疑。但我们所理解和追寻的爱,不是同一种。我的爱是脱离传统的爱,他们的爱是传统的爱。我明白这两种爱,但他们不明白,也无法明白。因之,无论是他们自身,还是外人眼中,都只看得到他们对我的爱,而看不到我对他们的爱。我只能说,这实在是对我莫大的误解。

    误解又能如何呢?我生来就是要被误解的,如果人家都不误解,我反而还做不了自己了,我毫不介意这误解。

    我对父母的违逆是必然,在外的违逆更是必然,这无法改变。我所能做的,是不要对他们当面的违逆,尽我所能的去让他们顺心。

    我的父母一天比一天老了,我的逆反之路一天比一天远了。这余生的日子,我们能一起相处的时间还有多少呢?能再见面的次数又有多少呢?真的没有多少了。

    我对谁都不例外的原则,唯独对他们,我愿意破例,我甚至愿意一次又一次的去破例,只为换得他们内心的一点安宁和快乐。我是如此的深爱着他们,可是我要的这爱呀,太过遥远,遥远的就像一个梦,一个无可奈何的梦,一个无法被世俗所理解的梦。

    夜已深了,空荡的房间里又多添了一丝冰冷。我独坐窗前,心中聊赖,忽有所感。于是欣然提笔,把我这为期三日的归乡之旅如实的记录下来。

    我别无所求,就当是我这在常人眼中的“不孝子”,对我那深爱着的父母长久以来的亏欠和反叛,所表达的一份微不足道的弥补和自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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