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不下来的翅膀

小说《走出非洲》里有这样一个场景，英国绅士布尔佩特先生77岁生日当天，男爵夫人和英格丽德陪他到恩贡山顶野餐。闲聊中，他们谈到一个问题，“如果可以得到一对再也摘不下来的翅膀，是否愿意接受？”

一生忠于冒险和新奇事物的布尔佩特先生说，“我愿意，我肯定愿意，这是我最为向往的事情。”然后他又补充道，“不过，如果我是一位女士，我想我会三思而后行。”

那是20世纪初的东非，作者卡伦·布里克森（男爵夫人）记叙了自己在内罗毕恩贡山17年的经历（1914-1931年）。17年间，卡伦经营的咖啡庄园曾数次因干旱岌岌可危。但卡伦一直坚信自己会和农庄一起度过难关，甚至无来由地相信，未来自己会在东非肯尼亚的土地上安详辞世。可是，1930年，农庄遭遇了严重的蝗灾，卡伦不得不变卖庄园以偿还堆积的债务。直到离开庄园前，卡伦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将放弃农庄回到故土丹麦。她在小说里这样写到，“就这样，当局者迷，我成了最后一个明白自己将要离开的人。”

是否，恩贡山的咖啡庄园就是卡伦一生也不愿摘下的翅膀？卡伦没有在小说里用太多笔墨描述自己独自一人在非洲山地经营农庄的辛劳，但是，17年来她为了保住农庄不断尝试和努力，其中的艰辛不言而喻。

是否，这就是为什么布尔佩特先生说，“如果我是一位女士，我想我会三思而后行。”？

Dr. Lim（美剧《良医》）因在疫情期间看着无数病人病逝却束手无策，患上了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创伤后应激障碍）。整夜的失眠和无处不在的焦虑让她无处藏身，于是她把自己埋进了高强度的工作里。作为外科主任，除了参与手术、指导实习医生，Dr. Lim还需要管理部门、参加院方管理工作及会议。而她宣泄压抑情绪的唯一途径是在凌晨时分骑着赛车在空旷无人的道路上飞驰。

可是，无论她在工作中如何克制和冷静，她的身体还是出现了病症，比如长时间的耳鸣和晕眩，难以克制的怒气。Dr. Browne在母亲意外身亡后也曾深陷PTSD的泥沼，所以她数次建议Dr. Lim寻求外界的帮助。可是，Dr. Lim选择独自面对和强迫自己坚强。

也是在一个无眠的深夜，Dr. Lim骑车在公路上飞驰，她的车速越来越快，然后在某个转弯处，赛车突然滑倒，她和车子一同擦着地面滑了很远。几分钟后，Dr.Lim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走到自己的赛车前。

那段时间，医院里有一位能够感应他人内心的病人，每次Dr. Lim走近她的病房，心电图机都会显示病人的心跳异常。病人对Dr. Lim说过，如果她再不处理自己内心的焦虑，她会奔溃。可是，Dr. Lim对此似乎并不在意，或者，正如病人后来意识到的，Dr. Lim其实在刻意靠近奔溃，像在祈盼某种如凤凰涅槃，浴火后的重生。

我想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当我看着她的车转弯的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她的故意为之，即使她当时戴着黑色头盔。

车祸第二天，Dr. Lim照旧上班，额头上一片淤青。只是她那辆被摔得残破的赛车被藏在了停车场，她决定以后开车出门。

我一直记得，Dr. Lim成为外科主任之后，因工作中无法调解的冲突，不得不和同在一个部门的爱人Dr.Melendez分手。当时，她也是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机车服，右手侧抱着黑色的头盔，语气极为冷静地说到，“I love you Neil, but I love my dream more.”（我爱你Neil，但是我更爱我的梦想。）转身的刹那，泪水才从她的眼眶决堤。

Dr. Lim也有一副不愿摘下的翅膀，因为不断地高飞，她的翅膀在高空的疾风中撕裂。可是，她选择继续飞翔，让伤口溃烂，然后自愈。至少她是这样相信。

我不知道布尔佩特先生在说，“如果我是一位女士，我想我会三思而后行。”的时候，是否在意指，较之男性，女性更加难以承受自由翱翔的代价。不过，我相信，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无恶意，只是他可能并不知道，女性对痛苦的忍耐力远超男性。（对此，小说《走出非洲》和美剧《良医》里都有提及，一个以生活经验证明，一个从医学角度解释。）

我一直想学骑赛车，因此理解Dr. Lim的飙车行为。在我刚学骑车的时候（非机动车），朋友对我说，“你会爱上那种风在耳际‘呼呼’作响的感觉。”后来，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在压抑的时候，我会在时速允许的范围内骑到最快，然后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呼呼的风声。或许，这也是我一直没有学骑赛车的原因，我害怕自己会无法抑制对速度的不断渴求。

我不会骑赛车，在午夜无法安眠的时候，或是凌晨惊醒时分我无法感受用速度宣泄压抑和焦虑的畅快。于是，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清晨在椭圆机上挥汗如雨，然后用工作填满漫长的12小时。而深夜早已沦为焦虑的主战场，我退到角落，看着它一点点侵占本属于我的睡眠。

“如果可以得到一对再也摘不下来的翅膀，你是否愿意接受？”

我想，我们都已给出了答案，所以在享受自由翱翔的同时，自觉背负起翅膀的重量，并默默忍受着翅膀在夜以继日的飞翔中撕裂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