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想起来,才惊觉那是一种多大的心灵的暴虐和摧残,撕毁的,甚至是一个人的人生,而不仅仅是简单的体罚而已。---题记
我生活在南方的一个小镇上,自然而然是在镇上念小学。我已经记不清学校的第一任校长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只知道三年级的时候突然换了一位校长---管他呢,校长对于小小的我们而言实在太遥远,又何足挂心?
但是班主任可是我们生活的重心呀---我们新的班主任有一副高挑的身材,一头黑直的长发,精致的妆容也很显年轻,跟我们以往和蔼的老师都不一样。噢对了,听说她跟校长是夫妻呢!于是,校长便变得不再遥远,因为他有事没事都来巡视我们班,一天至少两次。
第一次见到校长,我着实心生畏惧。他好大块头,又高又壮,声音洪亮,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赘肉一颤一颤的,露出一大口参差不齐的牙;严肃的时候更是可怕,浓密的眉头一拧,整张脸耷拉下来,粗壮的手臂晃来晃去,仿佛一根手指头就能拧断我们的脖子,配上凶巴巴的声调,让人原地抖三抖。
大概是因为开学时我帮班主任摆了扫把,她认识了我,再加上我成绩还不错,便光荣地当上了班长。唯一的让人烦心的就是---我要跟全班成绩最差最邋遢最调皮的男生王彪同桌!是的,同桌等于成绩好的和成绩差的搭配,班长等于威严能够管住班上的捣蛋鬼。我的内心极为排斥,天知道他有多讨厌,长得高高黑黑的,据说比我们大一两岁,衣服上总是带着油渍的斑点,红领巾永远也戴不正,身上总会有一股属于他的难闻的气味,实在是与我们格格不入。据说他爸爸是工地的工人,妈妈傻傻憨憨的,家里几乎是任由他自生自灭。天啊我真的要跟他同桌?我不愿意!可是我是班长啊,从小被教育要听老师的话,又怎么可以提出异议呢?在同学们同情而又幸灾乐祸的目光下,我最终成为了王彪的同桌。
不知道王彪怎么想的,看不出来我很厌恶他吗?我用尽我的冷漠和刻薄对待他,可是他没有丝毫觉悟,天天还是笑嘻嘻地跟我叨叨。毕竟也是小孩子,我最终当然是妥协了,有人讲话聊天欸,虽然是很讨厌的人,但是每天上课真的好无聊。
我渐渐了解到原来据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是很“自由”,外来务工的爸爸在工地从早干到晚,回到家便是累瘫在床上;妈妈状况时好时坏,基本不管他。于是他每天下午放学后都去工地捡废弃的钉子,收好了可以卖破烂赚点小钱。他说周围的人总是瞧不起他,他以后要赚好多好多的钱,看他们还怎么说!联想到他破旧的衣着,小小年纪对贫穷并没有什么概念,虽然固有的歧视他是北佬的观念其实还是潜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却是觉得他好可怜,也没有这么讨厌他了。而且在逐渐熟识后,他竟然还会挠着头问我问题,虽然总是教不会真的让我很生气,但是还是潜意识地转变了观念:他其实没有这么坏,尽管成绩总是三四十分,上课也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多动,但是他有努力,甚至比大多数人用心多了,只不过真的搞不定那些生涩的题目罢了。某次讲题,在一遍又一遍地讲解后,他终于是懂了,他尴尬地对我笑一笑,带着遗憾的口吻说:“我知道我很笨,成绩不好,而且家里本就没有几个钱,所以爸爸说不要浪费了,反正死学也学不会,上完小学就去务工吧。”我有点茫然,虽然在我们这样一个小镇,上完初中就辍学的不少,但是上完小学就……是不是太早了点?更何况我从未考虑过“以后”这件事情。他耸耸肩,又复笑道:“这样我就可以赚好多好多钱啦!”
校长夫妇自然也很不喜欢他。在我们这样一个镇级优秀小学,每个学生都该是干净整洁的,每科成绩也该是优异近百的,而王彪,就是妥妥的搅屎棍,他们恨不得把他撵走。当然,每次领导来检查的时候就是王彪放假的日子。可是平日里见面的机会多着呢:上课不专心,小细竹鞭抽;作业写太差,揪住耳朵不放手。于是乎,王彪仿佛被打习惯了,当时面上诚恳悔悟,过后就笑咪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当场老师骂他的时候还能偷偷跟我们挤眉弄眼。
日子就这样在王彪被小骂小打中一天天过去。某天早读,我在讲台上带读---这可是让我骄傲了好久的事情,一向晚来教室的班主任破天荒地早到。小孩子的敏感让我察觉出她眼眶红红的,左脸上似乎还有一个大浅红掌印。我的内心有些震惊:前两天班上就说校长跟班主任在办公室吵架,这回是晋级成打架了?我假装认真早读,整个心思却早就跑到天涯海角。小小年纪,我们其实早就有了八卦之心。大人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对事情本身概念模糊,该懂的其实我们早就懂了。在教室转了两三圈,班主任便下楼了。
不久后,不知王彪干了什么,估计又坐不住认真早读,在桌子底下搞小动作,被前来巡逻的校长看到了。校长两眼一瞪,整张脸就变得凶神恶煞起来。他猛地揪起王彪,用力一甩,大吼道,“你个死蠢干什么?死不悔改!整天这样搞搞搞,你看你像什么鬼样!”王彪整个人连同凳子椅子哗啦啦地摔倒在地,桌上的课本散乱了一地。王彪摔懵了,他木然地看着用粗短食指指着他破口大骂的校长,过了好几秒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像往常一样低垂着头。暴怒的校长又猛地用粗壮的的胳膊甩向王彪,满脸厌恶与嫌弃,“你看看你那衰样!果然北佬就是北佬,一副死鬼穷酸样还不好好读书!”小小的身躯又猛地飞出去,他的头恰好磕到桌角,顿时血流不止。我目瞪口呆,这种头破血流的电视中才有的场景,竟然……我感觉我的心在颤抖,双腿也软得无力。王彪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眼泪和鲜血混杂着模糊了他的整张脸。整个班的人都吓呆了,校长却毫不慌张,仿佛王彪脸上的血迹是不存在的。他拽起王彪,用力地往外拖,“你这个打靶仔,现在就给我滚,滚回家去!留在这里干什么啊?啊!”王彪哭着求着,“不,我不走呜呜呜我不走……”他没有被校长抓着的那只手胡乱挥动着,双腿定定地站着,企图不被拖走。幸而中途有人给校长打了个电话,他不再管王彪,把王彪往地上一扔,咬牙切齿道:“别让我下次再抓到你这样!”那恶狠狠的眼神我至今还难以忘怀。王彪瘫坐在地上抽噎着,目光呆滞,额头上的血不流了,但是脸上还是模糊一片,可他却毫无动静。没有人有勇气上前搭理他,只敢偷偷瞄着这个“烂仔”。以往每次他被校长夫妇打,我都觉得是他活该,可这一次,我却感觉不太对,这样的他让我心生恐惧。
第二天王彪的爸爸带着他进了校长办公室,碰巧去隔壁教师办公室送作业的我,又一次目睹了电视情节:王彪爸爸当着校长的面狠狠扇了王彪一巴掌,啪地一声让我感觉脸上也是火辣辣地疼。接着,他拉着王彪,屈膝弓着腰仿佛要趴到地上,一直低声说着什么校长您就原谅他什么的话。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再次遇到校长,我都会下意识地回避,无论他对我多么和颜悦色。
自那以后,王彪渐渐地不爱跟我说话了,上课也不乱动,就是趴着睡觉。大家都以为他改邪归正了。不料有一天,他被叫去了校长办公室,他爸爸也在。约莫一个钟,王彪回来了,眼睛红红的,脸上却是一副倔强的样子。我不敢问他怎么了,但是后来,谣言四起:王彪偷了邻居1000多块钱,邻居家也是宽厚,并不想追究,只是这个孩子作风不行,该教育教育。不久后,他又被叫去了办公室,据说他死性不改,又偷钱了。之后回来收拾东西,被勒令退学了。我家住在镇的这头,他家在那头,从他被退学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我一直很想问他,为什么要偷钱?为什么呢?
五年级的时候,校长夫妇调走了,我以为他们不当老师了,却没想到是校是晋升到镇上的初中当副校了。当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清晰地记着有一种他们终于走了的轻松感,也在回忆的深处突然挖出我曾经的讨人厌的同桌,不知道他过得如何?
在校长夫妇之前,我其实跟老师们关系都很好,在我的心目中老师就是神仙般的存在。可是渐渐地,我却在心里设立了跟老师的界限,无论之后我遇到多少的好老师,还是难以与他们亲近。心里的芥蒂始终存在着,那个暴力的场面始终深深印在脑海里。我不是受害者,但是如此亲眼目睹的场景,实在太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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