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慢慢说……

十九岁时，第一次发工资。九十六元整。我老远就冲来接我下班的你大喊：“我发工资啦！都给你，去买瓶好酒喝吧！”

你那么大的人，瞅着我塞到你手里的钱，竟然红了下眼圈。然后又笑微微的说：“唉唉，老丫头长大了，这就长大了么？”

我仰着脑袋，眯着一直被你们笑话的单眼皮眼睛，大声对你说道：“是滴是滴，老崔同志，我可以给你挣工分啦！你就等着享我的福吧！”

我永远都记得，那天夕阳照在咱俩身上的样子。又暖又好看，像是把那一刻的光阴镀了一层佛光呢。

二十出头时，收到家里电话：红啊，回家吧，咱爸……不舒服。

于是干脆利落的辞了工作，连夜赶了回去。倒家了，才知道你是癌症，晚期。

那么高的个子，躺在病床上都觉得伸不开腿 。本来就不胖，这下就更瘦了。

一见我，你就笑了，“老疙瘩回来啦？那我这病就好一半咯。”

我攥着你骨节突出的大手，拼命想笑，却笑出了一脸的泪花花。我，还是你的宝贝闺女，一有点委屈就要在你跟前掉金豆的小孩儿。

但是你却失去了往日的豪气，成了依赖我的小老头儿了。我那时终于知道，盖世英雄从来不能当一辈子的。

直到那天，你忽然说想吃杏肉果脯，我赶紧剥了一个喂到你嘴里。你笑了笑，忽然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就再也没有睁眼看过我一下。

我慌了，不知道这是咱俩最后一次的相守。等医生赶过来告诉我，你已经走了时，我才惊觉生命是如此脆弱。

好半天，眼泪才噗噗嗒嗒落下来，心里痛的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哭泣失去最爱的人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

二十八岁时，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坎儿，特别想你。这时候就会问妈，和你唠嗑，你能听到么？

妈说，“能，你说的，他都能听到。你的事儿，他都和我有交代了。别急啊，还有妈呢。”

我一脑袋扎到妈怀里，泪珠子噼里啪啦的落了一地。我知道，盖世英雄也会老，但我身后的深爱，从来没有走丢。

那以后的日子，一半是兵荒马乱，一半是情深义重。每次觉得熬不过去了，回头，总有妈稳稳的笑容在身后 。

唉，这个刚强了一辈子的女人，就是我心里的又一座山，累了，乏了，委屈了，都要靠过去喘息一阵子。然后一抹眼泪，转身再去和这江湖杀他个三百回合。

有一次我心里堵，蒙着被子在夜里偷偷流泪。正抽抽搭搭的，听到妈站在我房门口轻轻问我：“孩子醒了么？抱我这好么？”

我拼命咬着牙，不让眼泪泛滥。静默了一会儿，妈走到我身边，慢慢摸着我的后背，一字一句的说：“哭吧，哭够了，就好好睡觉。妈在这看着你呢，老闺女，别怕啊。”

那个夜晚，我是趴在妈腿上睡着的。妈是披着衣服靠在床头睡去的。

慢慢的，妈头发有了花白的色彩，背也佝偻了，而我，渐渐活成了年轻时的她，成了她日盼夜盼的靠山。

四十岁时，妈病了，说话变得口齿不清楚。一辈子能看书读报的她，每天努力的练习读报纸，医生说可以改善症状。

我有时候会默默陪在她身边，遇到她半天读不清的字，就搂着她的肩膀，笑哈哈的读给她听，一点一点的陪着她读。

她在笑，我在闹，日子就在这样的安稳和依偎里渐渐流逝而去 。

但那阵子也是真的忙啊，常常好几天顾不上按时按点回家。她一急，就会给我打电话，哪怕电话里半天也听不清她说的啥。

不过我知道，她说来说去，其实只有三个字：“想，你，了……”

等我匆匆赶回家，她又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又不好意思起来。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捂着嘴无声的笑，那双老了也很美的黑眼睛里全是得意和欢喜。

我喜欢看她的眼睛，住院时护士们齐口赞美过的眼睛，那个岁数了，依然是像画了眼线一样，又黑又深情。

有时候我就想，她年轻时真是个又善良又好看的人。

要不老了怎么还会有这么美的眼睛？

她走时很突然，也安详，头天晚上还因为我忘了给她买新毛巾被而拍了我后背两下，第二天早上我去给她喂药时，就发现她已在睡梦中去了。

我记得那天早上我一下子懵了，屋里屋外转了一大圈才反应过来，这次，我是再也喊不醒她了 。

好半天，才觉得心里有滔天的大浪扑面而来，我渐渐的被淹没其中。

再后来，后来啊，日子就是一天天的过，我也一天天的想着你们，念着你们，但我也一天天的不再说出来我有多么想了。

就是觉得，你们一定经常回来看过我。要不我一次次醒来时，怎么枕头湿了，脸上却没有泪痕？

一定是你们悄悄用热毛巾给我擦干净了。

就像你们之前老跟我说的那句话：“老丫头，脸要干净，人哪，才好看……”

只是你们能不能多来几次？和我唠唠嗑。

或者，在我身边坐坐，咱们什么也不说，就是手拉手的，让我依偎着你们，坐坐……

天冷啦，你们要保重啊。我也好好的活，咱们哪，有话，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