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抱憾北上,他的心中着实迷惑:谦逊、慷慨、古道热肠的徐芜为何没能到春潮码头为他送行?
原来,徐芜确实出了大事!
那天晚上,徐芜一回到家中便倒在床上,疲累与醉意令他很快便沉沉睡去。他睡至大概凌晨两三点钟时,一个电话的铃声将他从甜美的睡梦中吵醒。
徐芜强睁着朦胧的睡眼,朝手机屏幕看去。当看到屏幕上“未知来电”那四个字时,他的心底登时升起了一股久违的惊悚,那惊悚霎时间传遍了他的全身,令他不寒而栗!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害怕“未知来电”这四个字了。
他很快便镇静下来,这些年来,外界形形色色的经历与自身孜孜不倦的觉悟,已令他成熟了许多。他的内心早已与自己谈妥:绝不在任何的情况下表现出哪怕一丝的恐惧!
电话还在响,徐芜伸手过去,将电话拿了过来,摁下了接听键,并朝电话那边“喂”了一声。“您好!您有一个快递。”电话的那头传过来一个阴冷的声音。快递?!如果是一个正常人,他必定会感到无比的诧异:那是什么快递?什么快递公司会在凌晨两三点钟给客户送快递?!然而,徐芜却没有,当他听到“快递”这两个字时,他已经全然明白了其中的蹊跷。于是,他便也以一种极阴冷的语气向对方说道:“好的,我知道了,你放在我楼下,我马上下去拿。”
将快递拿回来后,徐芜很清楚,这一夜,自己是无法再睡哪怕一秒钟了。明天早上,自己也不可能去给朗月送行了,尽管自己今晚几乎向朗月宣誓会去送他,尽管自己是一个将守诺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
因为,徐芜必须去完成自己份内的工作,这份工作不容得半点疏忽,因为它是人命关天的,这个工作是——杀人!
在自身的身份方面,朗月对徐芜撒了谎。徐芜对朗月也撒了谎,他根本不是什么教书先生,而是一个职业杀手。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何种心态去面对自己的工作,诚然,他起初是心动于高额的佣金才踏上了这条不归之路。但是,在长期的工作之中,他每执行一次任务,都要承受一次良心的拷问。他渐渐地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一丝正义,而且,这丝正义,正在不断地变大、变强,以至于令他思考起自己所从事的这份工作,思考起自己的人生。这些思考毫无疑问会损害他对工作的忠诚,从而阻碍他执行工作任务。
过去,他坚信自己加入的是一个正义的暗杀组织,他所杀的,也都是一些社会的害群之马!
然而,这次他要杀的,却是一个大学教授。一个大学教授可能给社会带来多大的危害呢?他没有念过多少书,思维无法站在一些理论的肩膀之上而将问题看得更加透彻。他只觉得大脑一片混沌,思考没有方向,无处着力。
徐芜躺在床上迷糊着思索这些问题时,窗外透进来几丝微弱的亮光。天,渐渐地白了……
丹枫大学,坐落于望尘镇的南边一隅,黄江的北岸。是大学,环境清幽典美,堪称一个大型的公园。它是拉乍最好的大学,也是拉乍这片土地上最有学术氛围的地方。校园中,有一湖,名唤“吻湖”,在校园东西主干道——华欣路的边上。湖面平平如镜,春风来时,则粼粼泛光。湖面上遍布着田田荷叶,夏日之时,尤显生机无限!湖岸边,矗立着许许多多高大的枫树,每到秋天,枫叶便红胜二月之花。远远看来,红红的一片,甚是令人心旷神怡。“丹枫大学”一名,或出于此。
徐芜此番要杀之人——莫格林教授,便执教于这所著名的丹枫大学。
徐芜此时正漫步于丹枫大学宽阔的校道上,夹道数百步,也都密植着高大优雅的枫树。微风阵阵,徐芜顿感神清气爽。他多么希望自己此番不是为执行杀人的任务而来,那样,他便能好好地领略一番此情此景,以及自己此下的心境。
向北走出一二百里之后,徐芜来到了一个路口。他向左转,踏上了华欣路。华欣路的尽头就是丹枫大学的教学区,他要到那儿去见见自己的目标——莫格林教授。
徐芜曾经来过丹枫大学,他知道,前面不远处便是风景怡人的吻湖。时间尚还宽裕,他打算先到吻湖边的枫树林走走。
枫树林中,红红的枫叶落了一地。依稀有几个学生正倚靠在枫树上大声晨读。徐芜在很小的时候,也曾盼望着自己有朝一日能上大学。此时听着这朗朗书声,心下颇为触动。
再往前走,眼前的场景更是让他小吃了一惊。只见前面不远处的枫树下,正齐齐整整地摆着二三十张凳子。其间已然做着十来个学生,学生们手拿纸笔,看样子正准备着上课。是哪一个老师,竟如此别出心裁,将课堂从教室搬到了枫树林来?徐芜决定上前看看。
他走过去,在最后一排找了张凳子坐下。落座甫定,他抬眼一看,霎时间,便又是大吃一惊:立于诸位学生之前,手拿教案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要杀的人——莫格林教授!错不了,他在昨夜收到的快递,就是一沓子有关莫格林教授的材料,这其中有莫教授的一张照片。而如今,站在台上的人,长得与照片中的人一模一样!
徐芜从自己拿到的材料中,还知道了莫格林是一个哲学教授,以研究东方哲学而闻名于拉乍的学术界。至于这位莫教授曾犯下何种罪行,以至于组织要置他于死地,材料中却只字未提。
“上节课你们已学过了中国哲学史中的隋唐佛学,今天,我们来讲‘宋明理学’。”莫格林教授随即讲起课来。下面的学生亦随之纷纷做起了笔记。
徐芜读书不多,他哪能听懂那些闪烁于莫教授口中的名词、概念?不过,他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台上的这位教授,绝对是一个极其渊博之人。只见他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当真行云流水,令人听来如沐春风!
莫教授在台上讲的,大概是中国宋代,一位叫周敦颐的哲学家所写的《太极图说》。徐芜对于中国没有什么概念,即使他曾为了执行任务而到过中国云南。对于古代中国,他就更没什么概念了。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而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莫教授在台上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徐芜虽颇爱学问,亦甚是钦佩有学问之人。但对于这种玄之又玄的学说,他实在是有心无力。就在他即将昏睡之际,莫教授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声向台下的同学发问,说是发问,声音之大,听来更像是斥责!
“木生火,是因为木皆可燃。火生土,是因为火燃之烬,尽归尘土。土生金,是因为诸矿皆掘于金,然而,金何以生水?!”
莫教授抛出这个问题,台下的学生,皆面面相觑。他们不知该如何作答。突然,徐芜看到莫教授手指着自己说道:“这位同学,请你来回答一下。”言语甚是平和,原来,莫教授把自己当成了来旁听他的课的学生。
徐芜缓缓地站了起来,他连字都不识几个,又哪里能回答出这些问题。他见莫格林教授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同学们也都回过头,目光投向自己。然而,他却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他不禁羞红了脸,他竟然羞红了脸。自十三岁离开故乡,来到望尘镇打拼以来,他从未害羞过,他不知道害羞是怎样的一种滋味。然而,今天,在丹枫大学的吻湖边上的枫树林里,他竟羞得无地自容!他越是羞怯,同学们越是用火辣辣的眼神盯着他看。同学们越是盯着他看,他越是羞赧。
就在他恨不得抹脖子了事儿时,最前排的一位女同学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从而将自己的右手高高地举起。莫教授进而将目光看向了她,对她说道:“乌婕同学,那就请你来回答一下吧。”同学们随即将目光从徐芜的身上撤了回来,转而投向了乌婕。
只见乌婕缓缓起身,底气十足,颇带些炫技性地说道:“金受热则液化,液化则呈水状。此其一也。空气中之水蒸汽,遇冷却之金,亦能液化成水滴,此其二也。”莫格林用欣慰的眼神看了看她。台下的同学们随即响起了阵阵掌声。
莫教授随之便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课。徐芜却再也听不进去一个字,将此番前来的任务亦抛到了脑后。适才之遭遇令他呆呆地陷入了沉思:多么新鲜的一次体验啊。
直到下课的铃声响起,徐芜才回过神来。莫教授说了一声下课,并布置了一下这节课的作业,便低下头收拾起了教案。同学们或三两成群地走了,或搬弄起了枫树下凳子。
徐芜亦站起身来,缓步准备走出枫树林去。就在他仍思索着刚刚所发生的一切时,突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去,见拍他肩膀的人正是方才帮他解困的乌婕同学。他正准备道谢,却听见乌婕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你这人真搞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教授提出的问题,我们回答不出来亦属正常,你却为何脸红到了脖子根?”乌婕取笑他道。“是……你说的……很有道理……”徐芜支吾着说。方才心神不定,徐芜没来得及仔细观察乌婕,如今细细向她看去,只见她长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瓜子脸,皮肤甚是白皙,留着长发,脖子上挂着一条闪闪发亮的铂金项链,是一个标准的美女。“诶!对了,你是哪个系的同学?”乌婕问道。“哦……是……是……是机械系的!”他是一个杀手,自觉对枪械有一定的研究,因而编了个谎说自己是机械系的。“丹枫大学有这个系嘛?!”乌婕扑闪着大眼睛质疑道。“不过,我也不大清楚,或许有吧。”正当徐芜被问的无话可说时,乌婕又自言自语地解了他的围。“我还有事要去图书馆,先走了!”乌婕向他道别,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举起右手,左右挥舞着向乌婕告别。眼见乌婕远去,他便调转了头,向华欣路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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