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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金樽难,一朝喜连天
【壹】
当初被委以冲喜大任的我,目下终于可以肆无忌惮,蛮横造作——因我戴凤冠,披霞帔嫁之的药罐子王爷夫君…病愈了。
我想仰天长啸三声,然唯恐天下大乱,只好按下念头。
四年前,我魂入一骨瘦嶙峋,面如蜡色,亡得不能再亡的小姑娘身中,爬出阴阴森森的乱葬岗,据脑海里残存的记忆来到此地。
家中唯母女二人,见自己的小姑娘死而复生,妇人喜极而泣,不曾盘问究竟得了什么机缘,叫我暗地舒口大气。
小姑娘的娘亲年轻时劳累过度,老来,再是做不得什么重活。
想要帮补一番,奈何欲投无门。
正愁得我多吃下了两大碗白米饭时,那位早早卷被席离了皇门的九王爷,急招一名女子以作冲喜之用。
实乃“大馅饼”自天降落!
周围人知晓后尽是战战兢兢,可在我这块地头上,分明是件大喜事嗬!
我乖乖送上门去,言及所愿,自然就是包吃包住包工钱。
幸得王府中人厚道,打从给药罐子王爷冲喜,我就领着丰厚的抚恤金。如此,还能为娘亲多续几年命数。
勾魂的弟兄表示,这几年可没少被那脾气暴躁的老阎王“甜蜜暴击”。
四年以后,娘亲驾鹤西去,夫君亦已痊愈。
此厢了无牵挂,兼之我的元神虽说未全数恢复,却也好了个七七八八。
掐指一算,该是时候出门奋斗了。
*
万事皆妥,我同那一群厚道心大的王府众人请了辞。
即使一群人哭天喊地,也没能磨灭我敲诈最后一笔银子的决心!
可惜我千算万算,唯二漏算了从前的药罐子夫君。
临着跑路的前一日,将将被我抛之脑后的夫君,派遣了他的贴身小厮上门,说是王爷请我过去一趟。
虽不明就里,但考虑到他们的气大财粗,我于是屁颠屁颠地再次进到王府,内心毫无波澜。
怕什么呢,这九王爷还能压倒自己不成?
后来,我觉着自己的第六感总算是准了一回——那位有名无分的前任夫君,的确压倒了我,压得堂堂正正,正大光明。
在楠木床上躺了四年,九王爷的身子骨尚且虚弱得紧。
一日十二时辰里,有十个时辰都得靠着木轮椅过活。
自见到玲珑可人的我,病恹恹的九王爷不知缘何,竟自个逞强地站起身,给正忙于低头作礼,贤惠无双的我,赏了一个充当肉垫之机。
立侍两旁的小厮怔愣片晌,慌忙拥身上前,手脚利索地将自家丢大发的主子,好生抬上了轮椅。
坐稳了身,面上且一副少年意气的九王爷怔怔望我出神,丝毫不曾有避讳之意。
难不成?!这九王爷就好我这一口?
九王爷轻轻挥手,示意一众正暗戳戳在八卦剧情发展的小厮退下。
*
且由着轮椅上的人瞧过半日,忽见他朝我伸出一只手。
大眼瞪小眼良久,我肩背依旧直挺。九王爷无奈启声:“烦请姑娘,过来扶着我。”
我终于了然,识相地行步上前。
手臂被牢牢擒住,九王爷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我眼睛一睁,仰头看向他那线条如刀刻的侧脸:“王爷,敢问你的娇弱不堪,步履蹒跚呢?”
不曾给我半分好眼色,少年音色沉雅,惑人心神:“姑娘暂且还离不得这地方。”
院中的梧桐,叶落于中庭,雀跃的暖白光芒洒落在斑驳枯叶。
少年苍白的脸庞上,似染不进这世间的半分暖意,含霜裹雪,影似游魂。
*
听到此话,我即刻心生警惕:“还有什么事?”
“我,我方才压到了姑娘,理应负责才是。”少年人像是才反应过来,脸颊漫上绯红,如同姑娘家妆粉盒中的胭脂。
不承想,九王爷竟是如此纯情?
我正低头思量,臂处猛然袭来一阵痛意。
殷红暖血渗出,落入少年手掌间约莫一寸的伤口中。
顾不得身份暴露,我径就挥出一道赤红灵泽,推开了眼前的诡异之人。
少年往后踉跄两步,掠过我的满脸怒容。用携着寒意的灵息轻拂掌心,那道口子竟在眨眼间愈合。
他半抬长睫下的黑眸,觑一眼我手臂上嗒嗒淌着血的伤口,沉声道:“过来。”
瞬息之间,少年面上的玫红羞意早就褪了个一干二净。
我咬咬唇,捂住伤口:“过去给你咬一口?”
他藏身于明暗交错的树影中,眸色阴鸷,同困兽一朝出笼无异:“姑娘的血于我伤势有益。”停了半息,又启声:“每月小半盏即可。”
“我为何救你?”
姬枢垂眼,卷翘的细睫轻颤:“我会助你前往荼蘼山。”
“才不稀罕,”我嘴角一撇,委屈道:“你竟然玩偷袭!”
少年闷不吭声,一步步朝我逼近。夹着寒意的灵芒禁锢着我,丝毫不给人挣脱的机会。
【贰】
瞧着正认认真真给我疗伤的少年,我气虚道:“我血量不多,你可千万要记得省些用。”
“我定会谨慎。”
这会我才想起:“你怎么知道我的血能治你?”
我这时且不知道,姬枢听着这脆生生的音,恍惚间,似乎还在钟毓山上。
声声娇柔日日在他耳旁作响,纠缠不休,百挠心肺。
那个稠光中的女子朝自己身旁而至,一步步碾碎烙在他心上的腐朽。
倒不知,最终将不堪加倍还于他的,亦是她。
“王爷?”少年独自神游,我臂上的口子还留着半寸。
“嗯。”如今自己身陷囹圄,何尝再有退路?
见少年不动声色地敛下神思,我小臂处余下的半寸伤口瞬息愈合,听他浅声:“一旦有姑娘在近旁,我身上的伤势就会恢复得快些。”
只有恢复得快些,他才能夺回让人践踏在脚下的东西。
慢上半分,也足以叫人深坠冥渊,万劫不复。
*
半岁光阴在我每日调戏九王爷,一众仆人由八卦到熟视无睹中偷溜了走。
蝉鸣声穿透绿窗纱的夏初,我终是能够动身出发荼蘼山。
荼蘼山距离此地甚远,百姓攀山涉水,约莫要行上半年。
这当口,我瞧着少年人的脸色已是透出红润。虽修为还未赶上,身体却无大碍了。
此半年以来,我是真切见识到了这位九王爷“白切黑”的内里。
抿唇往旁桌处,打闹得正火热的一群人观望几许。就见姬枢施然在周身布下结界,安然地添茶续盏。
玄衣少年侧脸朗清坚毅,光影交织中,疏意横生。
可细辨之下,方知他眉目间藏着阴郁与偏执。
我们落座在僻地,任凭外头刀光剑影,摧枯拉朽,却是片叶不沾身。
*
青阳鸣暖,风动盈香。
四周一片鸡飞狗跳中,一声娇脆之音泠泠作响,十分突兀:“停手!尔等竟在这凡生之地公然行事,好生过分!”
少年闻语,兀然面色僵硬。
手心撑住养得圆润的下巴,我托着白瓷茶杯望向那位见义勇为的女子——正值碧玉年华,皓齿明眸,朱唇艳艳,穿一身黛蓝束腰月华裙。
明媚骄阳落身,犹得神明青睐。
当然,本姑娘,有佛祖青睐。
*
风波平息,姬枢放下银两起身,与我一齐往门外开溜。
却还没走几步路,一名青衫男弟子就张臂挡在了门前。
“两位道友还请留步。”
回过身去,我水眸轻眨,视线投向娇妍女子。
“敢问姑娘何事?”少年声音清清凌凌,甚是客气疏离。
女子菱唇扬唇,执剑抱拳:“钟毓山道源真人门下弟子素音,见过两位道友。”言语间,她一双美目清波流转,音色温柔:“方才事态如此危险,两位道友何不出手阻止?若是伤及百姓...”
我探身上前,笑回:“素音道友也说了,事态危险。”攥攥手,惭愧垂头:“我和阿弟皆修为不高,这恐怕帮不上什么忙,到头来还给道友添了麻烦。”
我不知尘埃淅淅自裙摆燎起,也不知身后之人的沉静眸子落在我的肩头。
出门后,街道两旁百姓熙攘。姬枢看着我躲避人群,口中呢喃出声:“为何护我?”
他眼中分明有暗流翻涌,却在我转身的一瞬,尽失了踪迹。
“我的人,自然要护着的。”
所谓冤家路窄。
在下一间歇脚的客栈里,竟又遇上钟毓山等人。当中,还添多了一个黑袍之士。
弟子素音眼利,我们一进客栈门就被人家瞧见,她主动过来打招呼:“又同两位道友相逢了。”
少年人早在素音行来时,退至我身后。
我扯唇招呼道:“素音道友好啊。”
一连两次相遇,可我怎么记得,钟毓山是在相反的方向?
好奇心一时大盛:“素音道友难不成与我和阿弟同路?”
素音回道:“我等想往荼蘼山去寻一味补身灵药,不知两位道友…”
“哦,我和阿弟好久没出过门了。听说这一带风景宜人,就趁着好天气出来走走。”
互相客套一番,我借口身体疲乏,牵过姬枢赶忙脱身。
身后如芒在背,回头,直直望入一双漠然黑眸中。
和我对视两眼,那人随即垂下了眼皮子。
约莫见我一脸春心荡漾,姬枢拧眉低声问道:“怎么了?”
我摇头按兵不动,上了楼,才急忙擒住姬枢手臂。
少年的红润薄唇轻抿,躬身侧耳听我说道:“有人看上我了!”
“……”
“就刚才站在素音道友后头,穿黑袍的那个——”
“姬枢你可认识?”见少年似眼眸似生了燥意,我抬手拍拍他的肩头。
“不认识,”姬枢捉下我的手,别开脸:“但听闻他是那素音的身边人,一楠姑娘难不成想分一杯羹?”
“你看可行吗?”
睨我一眼,少年嘴上轻嗤:“可行。真成了,我定给你敲锣打鼓去。”
【叁】
我怀疑——素音道友的这个身边人当真盯上了我。
夜半三更,扰人清梦。
我睁着欲求不满的眼睛,打开一条门缝:“道友有事?”
棱角凌厉的稹伏荀从门缝看我半晌:“禛某想请姑娘到楼下一聚。”
“现在?”
“现在。”
深夜客栈中,只我们这一桌被留下盏烛灯。烛光明明灭灭,愈发使人神智昏沉。
我撑住脑袋,呵欠连天,无奈地看向对面的黑袍男人。饮了半天茶,也未见此人开口,还挺能憋呀!
握紧装着暖茶的白瓷杯,我苦脸打前阵:“道友找我究竟什么事?”
稹伏荀抿下一口茶,淡声:“你的神魂不稳。”
我心里一跳,面上镇定道:“如此,那道友是有什么法子…”
“阿姐当真好兴致——”、
我正在想自己是不是掉了马甲,少年调侃的声音即由楼上传来,直击我心。
我讪讪一笑:“…阿弟好巧。”
姬枢慢步下楼,于一旁的木椅懒散一靠,平日里的君子端方荡然无存:“天色虽晚,二位却是兴致正高啊。”
*
有少年在,昨夜里风平浪静。
竹影清风,茵茵绿意。
打眼瞧向前头赶了十多里路,却仍旧一声不吭的少年。
我不由望天寻思,难道是叛逆期到了?
追上几步,仔细打量他的面色:“姬枢今日怎么啦?”
姬枢偏过头来乜我一眼,淡声:“无事。”
信了你个鬼。
“姬枢啊,”我紧追上他两步,拍拍少年肩头安慰道:“不怕的,每个人都多少会有点毛病。”
姬枢先是疑惑地看我一眼,倏尔轻笑一声:“你的毛病,难不成是喜欢在夜深人静之时,同那些图谋不轨的男人闲谈?”
...少年人,咱们眼光,是时候该放长远一些了。
正僵持,周遭绿竹猝然无风而动。
我下意识将少年护于身后。
“一楠道友留步,”那人的低沉嗓音由远至近:“稹某人且有事情,想好好请教道友一番。”
背手握拳,我心中暗暗吃惊:不承想,这人虽然识海破损,功力却仍旧深厚。
“稹道友与我阿姐不过两面之缘,何来请教一说?”
咳,失策,竟一时忘了姬枢这个小祸水的毒舌本事。
直追而来的稹伏荀御剑在虚空,低头无声地盯向我。
安抚好欲要发作的少年,我仰头强颜欢笑:“敢问稹道友,想请教一楠什么事?”
“你身上,”稹伏荀声音一顿,抬手,掌心处不多时出现一苗盈绿灵气,他的眸色刹那凌厉:“你身上为何会有雪参的气息?”
*
被迫让人请回了客栈,十余道利如锋刃的视线一齐击向我。
本在我身后的姬枢行身上前,涌动的气流中顿时含霜夹棒。
却也孤凛至极。
暗叹一息,我用指尖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
少年长睫轻颤,他兀然握住我散着凉意的手,修眉轻皱:“可是冷了?”
拦下他解袍的动作,我眨眼摇头:“不冷不冷,可热乎了。”
素音正一直瞧着这头动静,我歪头迎向她的目光,听她惊疑道:“一楠道友身上,当真有雪参?”
我抿唇轻笑,转眸望向素音身后,那个面容凌厉的男子:“有心头血这一味良药,怎么还治不了禛道友的伤?莫不是因为,太多孽障缠身了?”
素音的姣好容颜霎时煞白,她眸色转厉,竭力稳住心神喝道:“你在胡说什么?”
钟毓山几位弟子一见不对路,尽数气势汹汹地上前助势。
少年眼中眸色幽深,手上动作利落。掌中凝起飘渺蓝光,悄无声息地没入了三位青衫弟子眉心。
只呼吸间,便将他们全数缚在了原地。
我大胆地继续好奇问道:“听说雪参已是化作了人形,众位道友此次前去荼蘼山,是要劫下她的灵体不成?”
素音和稹伏荀眸光犀利,沉默不言。
“不巧,我此处正好有一支雪参。”我手心一张,一支雪参骤然现世。
稹伏荀眸光一闪,掌中灵力化绳直咬。
我捉着雪参,身形一动避过:“给你们自也可以,便用禛道友或素音道友,你们当中一人的十滴心头血来换,可好?”
星光融融,灯火乍起。
客栈里人影疏疏,却掩盖不住空气中的肃杀劲流。
“一楠道友未免太过狂妄了些。”稹伏荀眸底深沉,似被激怒的阴冷毒物。
我压下心头骇意,硬声:“雪参可只有一枚。”
身后少年的掌心,蓦然覆上我微微颤抖的手背,一道温暖的灵息游走在我周身。
“我猜,”提起的心倏尔落下:“稹道友应该不想见到两败俱伤的局面?”
空气沉寂半晌。
“两位道友可是想好了主意?”我将手中的雪参一晃:“十滴而已,当初你们在旁人身上拿得干脆,想来,不过是件小事?”
轻轻柔柔,辗转蝼蚁。
素音不可置信地瞪着我,脸色发白。她清楚被取走十滴心头血后,所要面临的恶果。
然在少年戒心塌陷时,就曾经被人生生夺去十滴心头血,又深陷阴谋之中,毁尽半身修行。
我今日此番,不过属君子作礼。
素音神思恍惚,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姬枢是你什么人?”
“姬枢?”我不动声色:“姬枢是谁?一楠只是奉师命前来取心头血,余下的,一概不知。”
惨白着脸色,素音转身望向自始至终不曾离座半分的禛伏荀。
终究心上一横,引灵泽于心。
取出三滴心头血,身影轻晃,取出五滴,灵泽已见枯竭。
在青瓷小瓶接住第五滴心头血时,但见身侧的少年眉头紧蹙,眸中神色不明。
我心中暗叹,挥开素音取血之手:“罢了,五滴心头血也是足够了。不过既是五滴,便只能换你半支雪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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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夜色朦胧,凉风轻拂。
一片灰蒙的木廊上,我抬手算算日子:“也该是时候回去了。”
“回去哪里?”
“荼蘼山啊。”我歪头看向身侧的俊秀少年,和他商量道:“姬枢,不若和我一道?”
姬枢乌黑的眸子凝着我。
“和我一道往荼蘼山去,我定会好好保护你的!南鱼也会!”
*
我和姬枢的故事到此落幕…并没有。
在我们闲悠前往荼蘼山的路上,那帮子道士竟还惦念着姑奶奶我这囤五花肉!
某夜,乌云闭月,迷雾渐起,正适合搞事情。
我手里紧紧捉着几枝本来作生火用的木棍,提起胆来,朝红芒出没之地探去。
本是平坦的小道上,而今却不知何时落下了几座耸入云霄的险峰。
阴风扫过,那红芒原是石阶两旁正随风而舞的笼中烛光。
拾阶而上,溪声潺潺。
若无那帮子跟屁虫,此地景色倒也不失风情。
转过一扇天然石门,就见一名玄衣小童踩着双短靴朝我走来。
身近,他仰头看着我:“你是谁?”
眼神懵懂无辜。
我眼睛一眨:“别怕,姐姐只是路过。”
“哦。”再看我一眼,小童撒开步子跑远了。
这么好骗?
又一股冷风拂过,卷起地上的细尘腐草。转眼间,此境已是换了景色。
雨水倾盆,湿泞的泥土黏黏糊糊的,沾在那个眉眼长开不少的小童的玄衣上。
我连忙用灵力遮住了两人头上的雨水,牵住他的小手钻入了前头的一个洞府内。
小童眼神呆愣,乌眸通红,瘦削的肩背颓唐地倚靠在洞壁上。
将洞府中的枯枝残叶拢了拢,我生起一把暖火,轻声问道:“小乖乖这是怎么啦?”
小童只是摇头,闷声不响。
“是因为小师妹不来找你玩了?”
“他们都不喜欢我。”这般凄风苦雨的小模样,我曾在通古镜中见过数回。
瞧小童唇色发白,我心疼得厉害:“才不是这样,我就可喜欢你了。”想想,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画着蜻蜓样式的风筝符,软声哄他:“姐姐这里有一个风筝,等雨停了,我们出去玩可好?”
小童看那风筝符一眼,又转头望向外头的大雨,摇摇头。
哎,这小鬼还挺难哄。
暂且不提放风筝的事,我坐在一堆枯草上,将荼靡山上如 ‘南鱼 头一回下河捞鱼却摔了个熊吃泥’的趣事讲与小童。
至雨过天晴,我立马使出无赖之势,握住小童的手,出了被烟熏得狗都不肯进的洞府。
脸上挂起和蔼可亲的笑容,我把风筝符塞进小童手中:“来,玩风筝。”
天空的尽头映照霞光,埋进风里,伏在枝头。
眼前小童的影子逐渐模糊,我心中憾意丝丝缕缕,如鲠在喉。
“姐姐。”
嗯,小鬼。
后会无期。
*
肉身痛苦不堪。
当我回过神来,地下大滩的血迹刺痛了我的眼睛。
手腕一动,叮叮啷啷的铁链声如影随形。
“主君,人醒了。”一把粗哑嗓音在我身前乍响。
脖子酸麻,我费劲抬头时,能够清楚地听见骨头的吱嘎声。
石室恢宏,燃于壁上的烛火将此处映照得如白昼通明。
远处高座之上,背身之人一袭玄衣,满身戾气。
看情况,得治。
知我醒来,高座之人转身盯向我,眸色幽深凌厉。
“…姬枢?”
杵在左侧的一黑袍人灵泽化刃,在我身上划下一刀,冷声喝道:“放肆!”
滴滴哒哒的鲜血,没入了地上的细缝中。
我痛得冷汗直冒,缓了许久,才有力气抬眼看向高座之人:“姬枢,我血少,你答应过我要省着些用的。”
“是么?本君忘了。”
“…为什么捉我?”
“因为你这妖道,”前头作报告的黑袍人嗤笑解释:“害惨了主君的师妹!”
我看着姬枢,想从他那张曾经无上可爱的面容处,寻出哪怕一渺的动容。
可是没有。
他只会咄咄逼人:“你伤本君师妹之事,想如何清算?”
为何一旦登上高位,许些人反会是非不分?
我垂眉敛目,无话可说。
黑袍人又在我身上添了一刀。
嘶,待老娘脱身,定将你这小子好好犒劳几顿。
身下,唯暗色与嫣红交融。
自经历元神和灵体分离一事,我尤其怕痛。抬头有气无力回道:“素音道友给我五滴心头血,我还她半支雪参,有何不妥?”
姬枢神色一滞。
相视无言中,我扯唇轻笑:“姬枢,你可还记得姐姐的风筝符?”
可记得又如何呢。
小鬼并非当初的小鬼,我也...不是旧日的一楠了。
【伍】
外头有人闯入之时,这“姬枢”怕是已将换了模样的我辨出。只是未听到他喊我一声“姐姐”,当真令人遗憾。
玄衣少年冷眼看向那顶着自己旧时皮相的东西,提着昏迷的素音,容色阴沉:“我用此人同你换她。”
钟毓山那群丑道士知得姬枢有治愈之能,竟以千年神木做出一具傀儡,企图夺走少年的灵力放入傀儡身中,为他们所用。
稹伏荀秘密接下任务,途中却为姬枢所伤。然钟毓山之人贼心不泯,便有后来稹伏荀骗说素音,身上伤势需要少年的心头血,方能痊愈。
少年堕入深渊。
我在通古镜中探知此事,用禁术穿过虚镜,秘密救下昏阙在钟毓山下的姬枢。
我把他带回了荼蘼山,数番恳求下,师父将其神魂投入轮回,成为人间的九王爷,以避过钟毓山等人的追杀。
而随百年过去,便是傀儡也生了神智。
*
示意黑袍人将锁在我身上的铁链叩开,却聪明的不放人。
高座之人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瞬,又转眸凝向被姬枢下了锁身术的素音,哑声道:“本君为何要换?”
我:??
姬枢闻言,神色愈发沉冷。他捉着素音肩头的力气一收,女子面色顿时变得惨白。
“不可!”傀儡“姬枢”最见不得自家师妹的凄惨样,垂眼望我几瞬:“我同你换。”
他亲自上阵,用灵力托着我早已失去力气的身躯,朝姬枢缓步行去。
众人皆屏息凝气。
动作间,身上伤口又渗出血来。
姬枢的双眉皱得跟小老头似的,擒着素音道友的手掌轻颤。
只因我身上的赤血染红了青色罗裙,面色惨白,气若游丝。
姬枢从未见过我这般狼狈的模样。
后来他告诉我,这不似当初被取走心头血时的恼恨不甘,他的心沉得厉害,也疼得厉害。
痛意使人清醒,我觉察到黑袍人的暗中动作。费劲思索片刻,用识念从犄角旮旯里掏出个符箓来。
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我冒险挥出个霹雳符,拦下黑袍人想要趁机偷袭的无耻之举,脚下则迅疾朝姬枢那头奔窜。
“姬枢,”我耗尽了力气,倚靠在少年的胸口,呼气委屈道:“你怎么才来啊?老娘命太苦了…”
护身结界一落,阻挡住外头进攻之人。
少年的视线灼人:“日后再是乱跑,我就代仙尊收拾了你!”
仙尊?什么仙尊?
“姬枢,你竟然背着我和师父老人家勾搭上了?”
姬枢睨我一眼,不作声,耳尖透着薄红。
那头的傀儡却发下话:“人本君已经还你,该是你将师妹予了本君!”
周遭静寂一片,针落可闻。少年人捉着素音,身体僵硬。
一切清晰地跌入我的眼中,勉强站直了腰身,我如往常一样,拍拍少年肩头:“师父老人家该是快来了,你先带素音道友走,我押后。”
等走过这一遭,姬枢,我便是彻底还了你的恩情,了却我的果了。
*
姬枢的身体僵硬得愈发厉害,那双漆黑的眸子俯瞰着我:“你怎么可以…”
话音将落未落,素音道友就被他利索推入了那傀儡怀中。同时将聚在掌心的灵泽,狠厉地击向蠢蠢欲动的两人。
少年身形极快,将我打横抱起,迅速远离了是非之地。
朦胧暗色中,我的肩背倚在一处冷硬墙壁上,少年的目光炙热得似要把人生生看穿。
我心底隐隐泛起惊意,抬手撑在他的胸前:“怎么不跑了?”
姬枢愈发用力地扣紧我的腰身,灼热呼吸落在我的双颊。
石室中阵阵哀嚎声,我身上亦痛楚不堪。忽有暖流流淌,痛意逐渐淡去。
“姬枢,你不用——”
唇上蓦有柔软袭下。
辗转反侧,避退不能,勾得我腰酸腿麻。
许久,和我紧密贴合之人终于停下动作,与我额头相抵,他低声呢喃:“你怎么可以如此狠心?”
“四次三番抛下我一人!”
我眼睛一眨,莫名心虚:“没有吧?”
姬枢望着我,眼神是狠的,声音却透着委屈:“你心里把我当作什么?有恩之人?”
师父个老家伙,徒弟倒是卖得顺溜!
不过片刻没有出声,身前少年的眼尾处漫上绯红,揽在我腰处的手劲,大得似要把我嵌入他的骨血。
我紧忙安抚道:“咱们不如先逃出去?”
“你告诉我...”
无法,我抬眼直视他:“那你又将素音道友当作什么呢?”
果然,少年面上闪过犹豫之色。
伤口愈合,灵力回归,我决然推开他:“多谢你,姬枢,多谢你曾经救我于离火。”
认真望向落眸之人,我心上似有大刀凌虐。
捉起他的手,将余留的半支灵参放在他的掌心:“这是报酬,往后我们之间的因果就一笔勾销了。”
“一笔勾销…”姬枢抬了眸,眼中悲喜不明:“何为一笔勾销?”
我咬咬牙,转身往洞外快步走去:“就是,就是我可能想一个人回荼靡山了。”
眼前忽有白芒大作。
背后之人掠身袭近,二话不说就将我扛上了肩头。
他侧身与前来之人嗓音清浅道:“此地就有劳仙尊了。”
“无妨。”
【陆】
自回到荼蘼山,我就静坐在房中的暖床上出神。
猝不及防地,少年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他凑近身,眸色温柔得惑人心神。
我一掌拍在他的肩上,无声瞪人。
姬枢提唇轻笑:“这般也好,省得我日日对你费尽心思。”
我往里缩了缩身,警惕地瞧着他:“你别乱来!”
姬枢抬手抚过我的面颊:“我从前所求,不过是将害我之人日夜折磨。如今,”这人的眸色陡然摄了戾气:“我要伤你之人千倍万倍奉还!”
“你还记得风筝符吗?”
“…什么?”
“风筝符啊,我打探过了,他竟然还记得!”
少年眸中的狠厉之色,不知不觉散去,透出几缕茫然:“风筝符?”
然而不知想到什么,下一瞬,他身上的戾气重现。
我心头一颤,小心道:“不记得也没事的,回头我给你多做几个。”
“你知不知道…”
“嗯?”
“我曾寻你许久,久到…想在见面时就把你淬进我每一寸血肉里,生生世世都离不得我。”
*
“一楠儿,”少年眸色缱绻:“我对素音并非情爱,日后也再不会有何种心思。”
我撇开眼,故作冷淡:“是么?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心思。如今恩怨两清,再作纠缠也——”
臭小子竟给我下禁言术!
见我狠瞪他,少年却是轻笑出声:“清净多了。”
*
看着和姬枢幼年时期,面容无异的小鬼,我张手就给他来了个结实的熊抱。
小鬼乖乖待在我怀中,软糯喊道:“娘亲。”
一旁的姬枢脸色难看至极。
我牵着小鬼问师父:“你这是又干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咳——”师父老人家斜我一眼:“为师已为他重塑了魂灵,至于这相貌,会改的。”
改没改我不知,倒是荼蘼山上热闹了许多。
暖风扬柳,我坐在软密的草甸上,背倚扶桑。
不远处,小鬼正和化为熊身的南鱼玩得热烈。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侧身朝人看去。
曾经的少年褪尽一身青涩,只一眼,便可叫人沉沦。
我急忙起身,一阵晕眩当头袭来。
姬枢飞快倾身上前,将我禁锢入怀,嘴上轻斥:“慢些,我又不会跑。”
我圈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一口:“我知道。”
番外(一)
捧起一小雪团,溜一圈,见扶桑树下的白衣少年正神游天外。
我晃悠着身子,装作不经意地靠近,倏然抬手把雪团精准掷向少年。
尚未近身,小雪团就被少年白皙的指尖挥散。
我大笑着朝姬枢走近,拍拍他的肩膀假斥:“你这人,真真是无趣得很。”
两方贴合,气息交缠。
我让少年弯下腰身,在他秾艳的薄唇上啄了一口。
见姬枢不如往常那般耳红避退,我调侃道:“小郎君如此魂不守舍的,莫不是看中了哪家姑娘?说出来听听,姐姐给你做主去。”
少年黑眸缱绻无辜,竟有些呆萌。
我徐徐善诱道:“这青天白日的,正是行事的好时机呐。”
“没有看中的。”
我轻啧:“护得这般紧,是心疼了?”
姬枢抱住我的腰身,口中呢喃:“的确心疼。”
怕不是师父把我从前做下的好事,给告知了他?
我心头一软,轻轻抚着少年的背:“要真过意不去,就以身相许。”
“好,便以身相许。”姬枢轻语:“此后生生世世,厌倦与否,你也反悔不得了。”
番外(二)
少年难更事,月月不知愁。
自我开了灵智,师父就与我念叨因果轮回之事。
那时候,我且以为是万物的因果。
到我化出了灵体,师父这个被无数精怪惦记的儒雅仙人,就开始和我玩隔空传物。
百年以前,在师父赠予的通古镜中,我知道了在灵智未开之时,曾得一小童救于离火的旧事。
此即是我的因来。
荼蘼山春秋更迭,通古境中的小童,逐渐长成了俊秀少年。
糟心的是,他曾经疏朗的眉间一夕藏匿了阴郁。
因由吾起,果由吾结。
在南鱼的护卫下,我瘫上整整五日,强行将元神与灵体割离。
因为,我需要以雪参来谋事。
这是个苦活计。
苦到有那么一瞬间,我曾在心中祈求无因。
我的元神被师父老人家锁在聚元珠内,引入凡身。
清风朗月,花开荼蘼。
姬枢,古道金樽难得,我却想予你欢喜天。
番外(三)
姬冧很喜欢娘亲,至于父君,他喜欢不起来,还无端地有些忤他。
这日,他照常来寻娘亲起身吃早点。手刚放在门上,门扇便被人动作极轻地打开。
姬冧抬头看清了来人,身子一缩,正要说话,却听见那人沉雅的嗓音在自己脑袋中响起:“莫要出声。”
垂眸看一眼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小童,男人音色冷淡:“今日不必再来唤她。”
话音落下,当即带上了门,半丝门缝都没有给姬冧留下。
姬冧握紧小拳头,守在门外许久,才愤愤不平地转身离去——待他强过他,定要将娘亲抢过来!
可这幕是实现不得了。
在那个精力十足,半点不似姑娘的家伙出世后,立马折去了姬冧的大半心神,再分不出时间来和自己的父君抢人。
*
眼下,抢人心切的小童正悄然随在那人身后,睁眼目睹他动作狠厉地摧毁了钟毓山上,一位男子的灵根。
满室哀嚎,那人的指尖却不沾半渺朱红。
入荼蘼山前,那人冷峻的容色刹那间柔软下来。
尽管他传与自己的声音,仍旧无甚情意:“莫要同她说起这等污秽之事。”
——是,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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