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约在二十几年前,那时候我还算年轻,经常出门远行。也许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我喜欢坐火车。我觉得坐在火车上一个人可以暂时抛开生活中的琐碎杂念,在无比沉静之中回忆过往的某些经历,是很美妙的一件事。而且,在火车上通常也会遇上一些有趣的人和事。
曾经我在一次火车旅行中遇见过一位也很喜欢坐火车旅行的老人,他姓罗,我一直忘不了他。罗老头那时已经有八十多岁了,非常和蔼可亲,乐观而健谈。老人面色苍老,双目却炯炯有神,似乎能散发出一种独特的人格魅力。有时候他说话累了,就会闭目养神。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眺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眼神中就充满了忧伤和期待。怎么看,他都是一个相当有故事的老人。在我的极力恳求之下,罗老头终于把他很多年以前的故事讲给我听了。原来这罗老头曾经是一位老革命地下党!他的人生经历的确是精彩传奇,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以下是我整理出的罗老头谈话的大部分内容,当时正是黄昏,老人喝了一口清茶润喉,开始慢慢叙说:
人的一生是短暂的,也是漫长的,会经历很多的阶段。在不同的阶段你都要面临抉择,做好人,还是做坏人?干好事,还是干坏事。但其实很多时候,却很难分得清什么是好人和坏人。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说?小老弟,因为我已经足够老了,经历的事肯定比你多。自然是好人,坏人,好事,坏事都做过了。但我要说的是,不管做什么人,做什么事,但求无愧我心就好了。
你我能在这趟旅行中相遇,也是缘份。大夫建议我每天少量运动,比如饭后散散步就可以,尽量不要出远门。不过每年的清明节之前,我还是坚持要去山东烟台走一趟,那是我的故乡,我要去看望我的一位老朋友。
1930年的时候,我十九岁,还在烟台私立商业专科学校上学。我的名字叫罗化成,祖藉山东莱阳。是的,莱阳也属于烟台地区,以前叫莱阳县,如今已划为莱阳巿了。
我们姓罗的,当时在莱阳算是有点名望的家族,由于家境富裕,所以别人都叫我罗少爷。其实我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在莱阳城只有一个大我十二岁的姐姐是亲人。我到烟台上学自然是姐姐一手安排的,但我们的姐弟关系并不太好。
在1927年到1930年期间,我都在烟台私立商业专科学校念书。你到我们学校打听罗少爷,大概没有人不知道的。我可是学校里出了名的一个坏学生典型,出了名的打架斗殴的小霸王。
有一天下午,我早早逃课溜出了学校,四处游荡。然后来到了烟台广仁路,广仁路是烟台一条著名的老街,特点是有很多中西合璧的建筑民居,胡同里的青石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往深巷。这里离海岸不远,能听见海浪拍打码头,发出低沉的呼啸声。
我漫无目的地走进一个深巷,忽然想起来这里本是一条死胡同。我正打算转身离去,却发现有一伙人正朝我围笼过来,就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处,堵住了我所有的去路。
那天我穿着一身篮黑的学生制服,正是我们烟台私立商业学校的校服。来的那一伙人年纪大约和我相当,都穿着清一色的卡其色学生制服,我当然能认出这是烟台芝罘中学的校服。这一伙人显然都不是好学生,他们是冲我来的。
下意识地,我开始琢磨逃跑的路线,好汉不吃眼前亏嘛。这背后深巷的尽头虽然是个死胡同,但我还可以翻墙嘛。对于一个经常和人打架的老手来说,逃跑的本事是必须先学会的,比如翻墙和跳河沟,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用得上,其实你会经常用得上的。
我正打算这么做的时候,却发现那伙人背后还有一个躲藏的身影,那人身形很胖,衣服是蓝黑色的,我感觉到他应该是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学生制服。是谁?
果然,我认出他来了。这个胖子真是我们学校的,名叫孙富财。他们姓孙的算是烟台的新富阶层,洋人的买办家族,大名鼎鼎的美孚石油公司驻烟台地区的中方代理。虽然听说孙富财只是孙家某一房姨太太生的,但在我们学校还是相当的趾高气扬,嚣张跋扈,都叫他孙大少爷呢。
好家伙,这个孙富财居然敢找人来堵我!我顿时心头大怒。那帮人正张牙舞爪地朝我奔来。
“嘿,是不是这小子?他是不是就叫罗化成?”为首的坏学生气势汹汹地问道。
“没错,就是他!”我听出来正是孙富财的声音,他肥胖的身躯从那伙人身后探出来,正一脸冷笑地望着我。
我压住心头的怒火,冷冷地看着他。“死胖子,行啊你,还敢找外校的人来对付我?”
孙富财和我的目光一接触,立刻就有些害怕了。这不奇怪,前几天,我刚揍过他一顿。因为他当众调戏一个女同学,而正巧那个女同学是和我一个班的。虽然和我关系不熟,可你个死胖子敢招惹我一个班的,那还不是找打嘛。
孙富财虽然一看见我就害怕了,但他还是咬着牙说道:“你们……给我揍他!他老欺负我!我今天一定要报仇!”
芝罘中学的那帮坏学生一听这话,立刻朝我扑上来!显然,他们都拿了孙富财的好处了。他们一共八个人,以我的经验判断,至少为首的三个人是有相当战斗力的。按常理我当然应该三十六计走为上,可现在不同了。如果我逃的话,以后死胖子孙富财可能就不会这么怕我了,这是万万不可以的。所以我咬着牙,决定拼命打这一架了。
“混蛋!你们是来找死啊!”
“上!揍他!”
几分钟以后,结束了战斗。这一战让我罗少爷的名头更响了,以后走到烟台街打听罗少爷,只要是在街上混的都知道罗少爷是烟台商专学校最坏最能打的那一个。当然因为传言夸大了我的战绩,说我一个人打倒了十几个。其实,实际情况是那天扑向我的八个人,只有为首的三个是真动手的。而我用尽全力专门对付他们三个人,就是把他们三个来来回回打倒了几次,才吓得后面那些人不敢上前,远远躲开了。要不然,连我也不信,一个人真能对付八个人。我是从小练过拳的不假,平常又有一些运动的基础,体能也算不错。因为这一年打架次数多了,为了以后不再吃亏,我就专门练习了能够增加出拳力度的打沙袋技巧,是我在家乡莱阳跟一位很要好的老大哥学的。这次打架等于验证了我每天早上刻苦练习打沙袋,坚持了三个月的成果。我现在能够出手只用一拳,就可以将一条壮汉打倒在地。我这一年十九岁,也正是精力旺盛各种跃跃一试,头脑冲动,容易犯愣犯浑的好年华!
彻底打败了八个同龄的愣头青浑小子,三个为首的仍然倒地呻吟,我的心中也不免得意骄傲。在围观者越来越多的广仁路十字路口,众目睽睽之下,我故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轻轻拍打了几下衣袖,然后高抬着一副冷傲不可一世的表情,大摇大摆地离开。
死胖子孙富财真的给吓坏了,他一直站在路边,张大了嘴巴望着我,吓得都忘了逃跑了。我故意经过他跟前时一言不发,冷扫了他一眼而己,没有动手打他。现在打他就太便宜他了,我就是要让他一直担惊受怕地等待着,备受煎熬地等待着,等待着我那早晚要落他身上的恐怖无情的拳头!我离开的时候,孙大少爷几乎马上要哭出声了,哈哈哈,这才叫好玩痛快!
不过痛快劲和心中的得意很快就过去了。多么无聊啊,这又算得了什么?无非是一群街头小痞子们的战斗而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是叛逆的青春必然要经历过的躁动期,还是出于我对社会现实长期极度失望的情绪而导致的行为与精神的双重矛盾呢?我不知道,一时也说不清楚。但我想,这一定跟我的班主任有关系。
大约在几个月之前,由于我的班主任许端云罚我整堂课都站在教室门外,成为全校的笑话。我一怒之下才开始和坏学生打架斗殴,还经常旷课逃学,后来,索性晚上也不回学校了。
2
烟台是中国北方的一座海滨小城,由于历史的原因,它也曾一度辉煌闪亮过,但很快就现了本貌原形。尤其到了晚上,这座城市显得特别的安宁。就象从前的它一样,那个在夜间的海风吹拂之下,寂静无声的小码头渔村。
只有一个地方,到了夜晚仍然繁华热闹灯火闪亮,那就是烟台的朝阳街。
自从1861年烟台开埠以来,洋人控制了中国的海关和邮政,于是有了万国洋行林立的朝阳街,街道两旁矗立起异国风情的西式建筑群落,从此改变了本土风貌渔村码头的朴素特质,一度带来了空前的繁华,同时也打上了深深的半殖民地烙印,成为西方列强掠夺中国廉价资源最重要的北方转运港之一。
直到后来,由于地理位置天然港湾等综合条件更具优势,并且崛起的德国人在列强之中越来越有刮分中国的话语权,于是在德国佬处心积虑的扶持之下青岛后来居上,逐渐取代了烟台的地位。从此,烟台朝阳街的各国洋行盛极而衰落,再也不复当年的盛况。
既便如此,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朝阳街,依然是烟台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一个在夜晚充斥着灯红酒绿的花花小世界。
那天晚上,我站在朝阳街的街头,华灯初上。在满街众多西式的建筑当中有一座两层带阁楼的小洋楼,在夜晚里最为耀目,这是一家名为老码头的酒吧。起初是法国人开的,后来倒手给了英国人,曾经只招待外国人和那些跟着他们学穿西装的中国人。再后来情况不同了,英国人又倒手给了他的一个中国跟班。如今,进出老码头酒吧的客人,也都算得上烟台街的风流时髦人士了。
像我这样穿一身学生制服,似乎跟这种场所不太搭配。但实际上这套学生服穿在我身上,就和别人不一样了。我总是大大的敞开上衣的衣襟,特意显露出很随意的样子。而我的一只胳膊并没有穿进袖子里,胸口露出一截花色惹眼的时髦围巾。再加上那一顶故意压顶歪戴的学生帽,整个人看起来怎么都不象个学生模样,反而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浓浓的社会痞子哥的味道。年轻时的我,真的是有点浪啊。
我大摇大摆地走进老码头酒吧,看门的侍者立刻迎上来,手脚麻利又很殷勤地帮我挂起围巾和帽子,恭敬地朝我深鞠一躬,请我登堂入室。
酒吧的内部,我轻车熟路,直奔灯光暧昧的歌舞厅。在装饰风格浮华的过道里,几个旗袍美女朝我媚笑:“哟,罗少爷来了,不请我喝一杯?”
一位男侍者闻声立刻小步跑过来,“罗少爷,您快里边请。估摸您今晚会来,给您留着座呢!”
看吧,他可真会说话。当然这都是训练有素的套话,专门对我这一类人设计好了的表演台词。我罗少爷,可是朝阳街这一带所有酒吧的常客。
男侍者带路,让我坐在歌舞厅内一个显眼的咖座里。台上正在换唱片,音乐再次响起,梅兰梅兰,我爱你。我一挥手,招呼两个旗袍美女过来陪我一起饮酒。我叫她们小红和小翠,其实我记不得她们叫什么名字了,只是根据她们旗袍的颜色随口称呼她们,她们倒一点也不介意,在我一左一右花枝招展着,一边劝酒一边咯咯笑个不停。我的态度倒是无动于衷,只顾一口一口地喝酒,在无聊中找寻麻醉感。
我扫了一眼邻近的咖座里,有几个穿西装或中山装的中年男子在一起喝酒聊天。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男子戴着眼镜,穿一身相当贵气的长袍马褂,这时也正瞧着我。
我和他的目光相遇时候,互相点点头,他还朝我举杯致意。我算是认得他的,这个人也是朝阳街酒吧的常客,我和他因为经常碰到一起,就成了见面点头致意的熟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都叫他胡老板。不过我听说,他其实是在国民党的某个特殊机构工作。
舞曲响起,小红和小翠说,罗少爷,咱们去跳舞吧?
我摇摇头,今晚本少爷没心情跳舞,只想喝酒。然后我又独饮了一大杯。这时有两个客人凑过来又停下了脚步,大概本来是想邀请小红和小翠下场跳舞,一见是我就犹豫没敢上前。小红和小翠显然认识他俩,有点坐不住了。
那个年代做舞厅小姐也不容易,我罗少爷可不想挡她们的财路,于是我马上掏出两张钞票在她们眼前一晃。小红和小翠立刻笑嘻嘻收了钱,说道:“谢谢罗少爷!您下次再来,我们一定好好陪罗少爷,喝到天亮。”
然后小红和小翠就随那两个客人跳舞去了,估计她们可能又被换成了宝儿或贝儿之类的名字,她们照样会乐得接受,反正逢场作戏而己。
一位女侍者上前给我点了一支雪茄烟,我嘴里叼着烟去了一趟洗手间。正巧,遇上了胡老板。胡老板酒量不行,已经喝了七,八分醉。我们又互相点点头,各自小便。
胡老板摇晃着脑袋说:“罗少爷,我看见了。刚才那两个庸脂俗粉,你老弟根本就看不上的。你老弟年轻帅气又多金,有的是本钱去泡妞。老实讲,老哥真羡慕你啊。”
我说:“胡老板太客气了!小弟哪能和您比,您才是财大气粗啊。”
小便完了,我和这个醉汉胡老板一起去洗手。
胡老板又说道:“哪里!我就是一个给大老板跑腿打工的。偶尔来朝阳街疯一疯,排解一下工作的压力罢了。这年头,混口饭吃可也不容易。老弟,咱们下回再遇上就喝一个认识酒,怎么样?咱们交个朋友,多个朋友多一条路啊。”
我随口应道:“好啊,胡老板。下次再碰上咱们就好好喝一个。”
胡老板继续摇晃着脑袋:“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然后他迈着醉步走了。
我扫了一眼他的背影,心里说:这个庸俗的家伙,我才不愿意和你交什么朋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