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龙隐衔杯记曼卿
桂林市中心的叠彩山下,有一条小巷子,叫做“芙蓉巷”,巷口的9号曾经是一栋两层小木楼,我在楼中出生、长大。周围从未有过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芙蓉,或者朝颜夕改的木芙蓉,不知巷名从何而来。龙隐岩前后,也没有任何一种芙蓉花,只在岩壁上清晰地留着芙蓉花主人的真书大字,“颜筋柳骨”(范仲淹语),笔风沉着雄逸。
石延年,字曼卿,为人爽直讲义气,“遇人无贤愚,皆尽欣欢” (欧阳修语)。所以上至文人士大夫,下至平民百姓,舍不得他英年早逝,让他“生而为英,死而为灵” (欧阳修语),去掌木芙蓉花,成为民间传说的诸花神中的唯一男性。《宋史》记载他“为文劲健,于诗最工而善书。”尽管生来不会考试,“累举进士不中”,并未妨碍这块天生真金烁烁生光。自从唐才子李贺写出那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不知有多少文人雅士以此为上联,企图对出下联,结果都只能和司马光一样摇头嗟叹“奇绝无对”。这个石延年偏有本事迸出一句“月如无恨月常圆”,词性、声律都与上句两相联配,且同样意境深远,情感强烈。单凭这一个对句,石延年已足以傲视宋初士林,何况他之“落落可奇”远不止于此。
“《梦溪笔谈》里提到过的,那个很能喝的石延年!”同行的人笑。
石延年不是一般的能喝,是“喜豪放剧饮”,连高唱着“爱酒不愧天”的李太白遇上了他,恐怕也只能望其项背叹气。李白与酒友相聚,“会须一饮三百杯”,就算“三百”是实数,也不过一“杯” 一“杯”再接一“杯”而已。石延年与朋友对饮,那可是论“坛”喝的,要么喝一天一夜面不改色,要么喝到实在没酒了,兑上醋再继续喝。李白携一壶酒,喝倒了小睡一觉,“醉起步溪月”,不失潇洒浪漫,也不失风雅。石延年则倒在马厩附近又脏又臭的茅屋边,无日不醉,借着酒劲浑身上下扪虱子,直接把斯文拿来扫地。他还有各种喝酒的古怪讲究:披头散发,赤脚戴着枷锁喝,叫做“囚饮”;爬到树梢间去喝,叫做“巢饮”;用芦席麦秆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上,久不久间伸出头来啜一口酒,再把头缩回去慢慢品,叫做“鳖饮”;夜里故意摸黑喝,叫做“鬼饮”;喝完一杯爬上树歇一会儿,再下来喝一杯又爬上去歇一会儿,如此反复,叫做“鹤饮”……历史上豪放不羁,好酒善饮的诗人不知凡几,而石延年的状态之奇,足以冠领古今中外。
“他还有另外一个字,叫做‘安仁’,”我说来也忍不住要笑。一个大男人,要自信——或者自恋——到什么程度,才会给自己用“安仁”为字?那可是潘岳的字啊!石延年肯定觉得自己不论是酒量、才情、气质还是颜值,都和那个千古第一美男子有得一拼。不知当年他在开封街头转一圈儿,是不是也曾招惹得满大街的女人都惊叫,争先恐后给他献花献果?
当然,自古好男儿志在四方,花啊果啊女人啊,并非潘安仁或石安仁关注的重点。潘岳生活在晋惠帝的时代,适逢“八王之乱”前夜,人民饥馑流离,朝局混乱不安。他的人生每况愈下,官越当职位越差,最后被诬告成谋反罪处斩,祸连三族。石延年则幸运得多,他遇上了大宋朝“以文立国”的鼎盛时期。他早年上书请章献太后还政于宋仁宗,虽遭太后贬黜,却获得仁宗后来的信任。石延年曾巡视河东考察边事,绘制过大量边防地图,极力主张联合回鹘,整顿边防。他和范仲淹都是很早就对辽国和西夏心生警惕,具有远大战略眼光的宋初良臣。只可惜他酗酒太过,早已酒精中毒。仁宗赏识他的才华,命人劝他戒酒,不料反误了他的性命,时年仅四十七岁。
北宋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六月十七日,范仲淹、石延年、赵宗道、宋祁等十六位文人名士齐聚于魏介宅中北轩,为即将前往嘉兴为官的叶清臣(字道卿)饯行。酒至半酣,石延年即席提笔,记下了在场诸人的姓名,是为《饯叶道卿题名》。石延年的书法造诣相当高,范仲淹曾盛赞他的墨迹“往往落人间,藏之比明珠。”这件题名的绢本原件,当时由在场人之一的宋祁收藏。
石延年的书法真迹传世极少,时至南宋,已很难见到。当宋氏后人打算将这幅题名赠给赵宗道的曾孙赵思,赵思不敢接受,只延请高手临摹了一件副本留存,将真迹送还宋府。若干年后赵思再次造访宋府,询知原件已不存,担心先贤故事和石延年墨宝终将不复为后人所见,于是将副本寄到桂林,请他的同僚朱希颜,刻上桂林的山崖石壁。
当我们站在此处仰望,《饯叶道卿题名》虽是摹本,毕竟得以窥见石曼卿笔意的神韵,弥足珍贵。“‘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同来的人念起欧阳修《祭石曼卿文》中的经典名句,感慨:“如果欧阳修早知道有这幅石刻存在,祭文或许会是另外一种风格?”
如果……如果碑林里种上几株木芙蓉多好!让那个肉身已“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北宋奇人,年年随花魂来到甲天下的山水间,与他的老友们一起,痛饮三花酒,再传白玉杯,“独对春风舞一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