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江边,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成片成片铺开。年幼的我躲在岸边树荫底,一块块翻起半浸水的石头,很容易捉到小螃蟹、小黄鳝和小虾。汗珠流下额头遮住眼睛,抹一下,抬起头,眼前是群峰浮水,玉碧罗青——这一幅记忆里不可更动的图景,是我家。
一个人,通常不太会主动去关注自己家里的各处细节。某件家俱是什么来历,某件摆设有什么讲究,某一扇门上怎么缺了一个角,与我们日常的起居有什么关系呢?它们从来就是那样,从来就在那里,不需要我们去追根究底。
所以,那次在西安讲学,听到陕西师大的同行说:“早有‘汉碑看山东,唐碑看西安,宋碑看桂林’一说,你们桂林的碑林里可有不少宝物!”我才会大吃一惊。“桂海碑林”,这几个字作为一个固定词组,熟到不能再熟,可我真不知道这件故园中的老古董在中国文化史上如此被看重。此时,我飘洋过海,蛰居番邦,离开桂林已经超过二十年。
于是那年从西安回到桂林,老友问我想要去哪儿?啊,答案已不用想,自然是“桂海碑林”。
一、磻溪钓鱼人何处
从座落在龙隐路的大门踏入“桂海碑林”,我首先看到的不是高处的摩崖石刻,而是地上的一道小沟。沟里没有水,斑斑点点,布满干干净净的苍苔。绕过山崖、桂树、榕树,两旁杂生着菖蒲、翠竹;串起小桥、亭台、石凳,沿着视线的延伸,在园内弯弯曲曲。
“流觞曲水!”我惊呼。从前只能从旧书页里想像,此刻分明在眼前。
“是啊!从来没见过,居然这里就有!”同来的人也惊叹。他也是桂林人,也是文学专业出身,也长年在外地工作,也是第一次到碑林。啊,看来不识桂林真面目的桂林人,不止我一个,或许,远不止我们两个。“不知是什么年代建成的?”他问。
附近没见文字说明。也不用再费心考证了,就定义为老早有的吧,久远到年迈的褚遂良,到桂林来当父母官。这位初唐名相,与长孙无忌同受唐太宗遗诏辅佐高宗。只因认为武媚娘出身微贱,不堪为一国之母,为这个新生王朝付出的半生血汗都被一笔勾销。他用额头磕出来的鲜血,敌不过高宗对这个女人的信赖,只能黯然离开长安。我心里宁可相信,这一道曲水两边,那时曾有八方俊彦会聚,把酒吟诗,谈笑风生,用他们真挚的友谊和旷达的情怀,宽慰过这位暮年失意的老人。
往碑林深处去,龙隐岩、龙吟洞,岩壁上,历经千百年累积的摩崖字画到处都是,楷、草、隶、篆各有不同,内容庞杂。褚遂良是初唐的书法大家,可惜没在这里留下墨迹,最早的唐代碑刻,是张浚和刘崇龟的《杜鹃花》唱和诗。
唐朝的这个“张浚”,并非后来南宋的那个既力主抗金,又忌惮岳飞的张浚,却也是一代名相,史书上更多称他为“张濬”,有领兵平定“黄巢之乱”的大功。据说,他在桂林的短暂日子里,住在龙隐洞前的小东江畔。不知他有没有想起过他的老前辈褚遂良?他们两个人都曾两朝为相,一度位极人臣,获罪之后都被贬到了桂林,而且抵达桂林的时间都在春天,人生际遇有若干奇妙的相合之处。
他们各自看到的桂林春色,前后相距整整两百三十七年,期间一去不复返的不仅有光阴,还有大唐帝国新生的朝气蓬勃、昌盛的繁荣兴旺。
那武媚娘尽管泯灭了褚遂良的功绩,却没有毁灭他为之操劳了一生的民利民生。她先为国母,再为国主,几十年“政由己出,明察善断”,主张“家足人足,则国自安”,大唐国力在她治下持续稳定地发展。褚遂良即便晚年折戟沉沙,最后客死越南,一生虽不无遗憾,毕竟没有留下丧家失国之大恨。
唐末的张濬没有这么幸运。他辅佐的两任皇帝,僖宗生在深宫之内,长于宦官之手,除了斗鸡赌鹅打马球什么也不关心,年纪轻轻暴病而亡。他一母同胞的弟弟,继位的昭宗,倒是“为人明隽,初亦有志于兴复”,可一头有朝中宦官骄横跋扈成性,一头有各地军阀尾大不掉,张濬立志为他重建帝王的威权,企图以乱止乱,结果却是按下了葫芦又浮起了瓢。昭宗大顺元年(890年),张濬率军讨伐长期割据河东的大军阀李克用,惨败,弃师逃回长安。次年被罢相,连遭贬谪,来到桂林任桂管经略使。
乾宁元年(894年)的早春,张濬在“山居洞前得杜鹃花,走笔偶成”那天,很可能已经得到了新的朝廷诏令,把他再贬为绣州(今桂平县)司户参军。他写下这首小诗,作别来接替他的周元静,同时抄送一份寄到广州给他的老友,岭南东道观察处置使刘崇龟:幄中筹策知无暇,洞里春花别有珍。独酌高吟问山水,到头山景属闲人。
张濬看到的杜鹃花,很可能不止一株两株,而是一大片。书上说,从前小东江两岸“遍植”杜鹃,“也许是野生的,红杜鹃,”我沉吟。“小时候每年春游去尧山,那些杜鹃全是野生的!”
“嗯嗯,”老友附和。“我外婆家在芦笛岩后山,春天里红杜鹃满山都是。”
那时的我们,在新春的山坡林间嬉闹奔跑,大把大把摘花。跑过一片漫山遍野,还有一片漫山遍野,摘也摘不完。花丛间,厚厚的松针上有枞树菌,石缝里挤出了一排排新笋,那边山脚下还有盛开的桃花啊……我们的笑声叫声在蓝天下回旋,年少的,一望无际的欢乐与纯真。有时会见到深紫色的野牡丹,或者粉紫色的杜鹃。有一回,我发现崖壁上斜斜地生着一株深黄色杜鹃,惊喜得尖叫。那个当即爬上去摘了来给我,被嶙峋的岩石划破了腿的小男生呢?如今想必也尘满面,鬓如霜的了,不知他是否一直在桂林?
张濬可比我们斯文太多了。他独自一人携一壶酒,徜徉山前、水边、花间,抿一口酒,想起被家事国事天下事捆绑在帷幄之中的友人,调侃:看看,你们没有我这个闲人的福份吧?——此时等待时机东山再起的张濬,真如《旧唐书》里的描绘,“倜傥不羁”。
他自以为是个忠臣,是昭宗试图振兴李唐皇室的希望,所以尽管被一贬再贬,也并不沮丧。深知朝局情势的刘崇龟,也因此才会用同样洒脱轻松的语气相和:碧幢红苑合洪钧,桂树林前信有春。莫恋花时好风景,磻溪不是钓鱼人。
史称刘崇龟“工书画,性廉洁”,他镇守南海期间留下“换刀捉真凶”的故事,是中国古代刑侦史上有名的“以假取真”案例。《全唐诗》里留下的他的诗作,只有这一首。他在诗中把张濬比作磻溪边垂钓的姜子牙,敦促他不要耽于漓江边的好风景,应该回到皇帝身边去主持朝局了。和诗前面有一段序言,“伏蒙仆射相公许崇龟攀和杜鹃花诗,勒诸岩石。伏以崇龟本乏成章,矧恐绝唱,徒荷发扬之赐,终流唐突之爱,将厕庭觐,光叨荣被。谨次前韵兼寄呈桂州仆射。”可见张濬“走笔偶成”之际,寄送给刘崇龟之前,周元静已经安排了将士郎前守、监察御史张岩将二人的诗句书刻上龙隐洞的岩壁。
诗文唱和,“勒诸岩石”,何等风雅!桂林的石灰岩壁留下了这一段风雅故事,支离破碎的唐末社会也注定了这几位风雅之人的厄运。数月之后,乾宁二年(公元895年),安州(今湖北安陆)防御使家晟与指挥使刘士政、兵马监押陈可墦率三千兵马奔袭桂林,周元静为乱军所杀。又数月,刘崇龟病故。张濬被昭宗召回长安,官拜兵部尚书,领天下租庸使,虽然比他们多活了几年,也没有姜子牙的时运和机遇。黄巢之乱给国家社稷造成的结构性创伤,远非个人的力量所能抗衡,唐朝覆灭的大势已无法逆转。到梁王朱温挟持昭宗谋篡立,对那些忠心李唐的文官们颇为忌惮,派人暗杀了当时已经致仕的张濬于洛阳家中。
从褚遂良到张濬,以及在他们生前身后往来于桂林的宋之问、张九龄、柳宗元、元结、李商隐、李德裕……多少一代风流人物的生命、理想与功业都被雨打风吹去,只有他们留在石灰岩壁的诗文字句,成为一部石刻历史长卷的首篇,述说八桂文事书风的传承与积淀,独特与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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