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鱼篓令》兼谈诗歌中的地名
鱼篓令
陈先发
那几只小鱼儿,死了麽?去年夏天在色曲
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红色的身子一动不动。
我俯身向下,轻唤道:“小翠,悟空!”他们墨绿的心脏
几近透明地猛跳了两下。哦,这宇宙核心的寂静。
如果顺流,经炉霍县,道孚县,在瓦多乡境内
遇上雅砻江,再经德巫,木里,盐源,拐个大弯
在攀枝花附近汇入长江。他们的红色将消失。
如果逆流,经色达,泥朵,从达日县直接跃进黄河
中间阻隔的巴颜喀拉群峰,需要飞越
夏日浓荫将掩护这场秘密的飞行。如果向下
穿过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达沙砾下的唐宋
再向下,只能举着骨头加速,过魏晋,汉和秦
回到赤裸裸哭泣着的半坡之顶。向下吧
读《鱼篓令》兼谈诗歌中的地名
命名:诗人的神赋天职
一一读陈先发的《鱼篓令》
(百年闷蛋诗论之七)
何为命名?诗经开篇“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中的“淑女““君子“,便是对恋爱中的男女的命名。蒙荒时代男欢女爱因此命名而优美,封建桎酷之下,此命名也使些许人性得以喘息。然此命名的“名“,已远离了它本真的的开启状态。走到了它的衍义----“名分“这个层次上了。就如淑女君子这两个词早已不是它原始的意义一样。
甲骨文里的“名“,状:口边半月。《说文》解: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可见,昏暗中互相看不清(但知道对方在),用嘴说出自己,是“名“的字源。
从自在中开启,去蔽,给以命名。命名也就是去蔽。然诗人存在之处也逼仄,也迅速。因命名一经曝光,成为名分,复又产生新的岐义,遮蔽。
吾国最后一个民族诗人(我是这样理解他的)陈先发,在《鱼篓令》里正为我们演绎了这样一种词语的,更是心灵的惊险而又“悲悯“的命名。
那几只小鱼儿,死了麽?去年夏天在色曲
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红色的身子一动不动。
我俯身向下,轻唤道:“小翠,悟空!“他们墨绿的心脏
几近透明地猛跳了两下。哦,这宇宙核心的寂静。
以上是诗义的第一节。事发夏季,诗人必是从暖热的平原上升到清寒的高原,随着热的降温和天的接近,以及高原苍茫原生的景物渐次展开,诗人发生了什么?他从溪水中几只小鱼儿处开始说出:哦,这宇宙核心的寂静。
宇宙核心。是诗人对所处之境的道说。寂静。是对鱼儿墨绿的心脏,猛跳两下的道说。
“寂静“形容心跳,是修辞学上的机巧吗?而诗人并不修饰,只是说出。
且问鱼儿心为何跳?皆因----我俯身向下,轻唤道:“小翠,悟空!“之故。
连掌握着词语宝库的诗人面对这“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的红色的身子“时,都只能失语地用“小翠,悟空“这样的误称,可见鱼儿的所处之“寂静“了。它寂静得“死了么?“,不,它是活的,而你却更本不能切实可行入它的世界,你连对它的起码的指称都没有。在你不能通达它时,它却因此而透明,透明到墨绿的心脏,猛跳两下都能看见。这种透明,是大寂静的“清“。
于是诗人说出:哦,这宇宙核心的寂静。
辽阔壮丽的高原雪山之景的翻滚,刺骨透心的溪水,水底的火焰般燃烧的秘密珍藏。诗人对所处之境必感震撼,故说:宇宙核心。
然“小翠,悟空“之称是诗人的无能误称吗?非也,恰是对鱼儿的第一次惊险而又悲悯的命名。
诗人谦卑地俯下身来,温柔地轻唤。此乃悲悯。“小翠,悟空“。用这脱口而出的爱意盎然的,又是现成的易生岐义的称呼,来道出诗人内心近乎恩慈的关怀。此乃惊险。
而诗是恩慈。(对诗的这个本质拷问,我在《什么是诗》一文中有详解。)
如果顺流,经炉霍县,道孚县,在瓦多乡境内
遇上雅砻江,再经德巫,木里,盐源,拐个大弯存
在攀枝花附近汇入长江。他们的红色将消失
如果逆流,经色达,泥朵,从达日县直接跃进黄河
中间阻隔的巴颜喀拉群峰,需要飞越
夏日的浓荫将掩护这场秘密的飞行。如果向下
穿过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过沙砾下的唐宋
再向下,只能举着骨头加速。过魏晋,汉和秦
回到赤裸裸哭泣着的半坡之顶。
这是诗义的第二节。读它之前,让我们拿来诗人第一次对鱼儿的命名并对其拷问?前文说到,“名”的字源含义乃:昏暗互相看不见(但知道对方在),用嘴说出自己。那么“小翠,悟空”这借来的命名说出了什么吗?它只说出了诗人的爱意和恩慈。甚至鱼自己还未说。但通过诗人的轻唤及鱼儿心跳的回应,他们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在”。昏暗的世界射出一丝曙光,但尚未照亮。
这是发生在去年夏天,雪山脚下溪流近旁的,揪住了诗人心灵的一幕。那里有一个存在,尚未开启。而词语乃存在之家。一年后诗人企图用三个方向的词语让鱼儿说出自己。
如果顺流,经炉霍县,道孚县,在瓦多乡境内
遇上雅砻江,再经德巫,木里,盐源,拐个大弯
在攀枝花附近汇入长江。他们的红色将消失。
鱼儿的第一个方向是顺流。结局是“他们的红色将消失”。诗人不厌其烦地罗列出许多地名,为顺流绘制一幅曲折的交通地图。就是为了要看清,鱼儿那本真的红色一点点的消磨过程。“随波逐流”的顺流的状态造句的坎坷中也就逐渐清晰了,鱼儿将消失在汇入(长江)之中。如是,鱼儿还怎能说出自己?
如果逆流,经色达,泥朵,从达尔县直接跃入黄河
中间阻隔的巴颜喀拉群峰,需要飞跃
夏日的浓荫将掩护这场秘密的飞行
顺流的结局是沉沦,是磨灭了红色的一般状态,那么逆流而上呢,又将如何说出?
叛逆?追求?浓荫掩护下的独身自好?抑或是鲤鱼跳龙门式的登入贵族的天堂?----皆否。
因它是飞行而不是攀登。为何欲飞行?因重欲轻。唯人沉重之时最欲飞行!第一条途径因“拐个大弯”而扭曲沉陷,这条巴颜喀拉群峰之巅的飞跃竟不是达到俗称的“升华”,而仅仅供参考是为了减压?是什么压在诗人的心头?
是历史,是民族,是民族历史。是千万年抱成一团的浓重漆黑,压在诗人的心头!唯民族诗人深感此之重压。
这在鱼儿第三条向下的方向中可以清楚地读出。
如果向下
穿过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过沙砾下的唐宋
再向下,只能举着骨头加速,过魏晋,汉和秦
回到赤裸裸哭泣着的半坡之顶。
第一个方向,鱼无声。第二个方向,鱼仍暗哑。只有这第三个方向我们听到了鱼儿些许的声音,而那声音竟的哭泣!这也是鱼儿全诗中唯一说出的声音。昏暗中互不相见,从三个方向逼问的结果,竟传来一声哭泣!此声如何“名”之?
半坡乃民族之发详。而后各朝历史。鱼儿举着骨头在其间游动,且越来越快地加速。
那挣扎攒动的是鱼的骨头吗,当然不是,是冥冥中亿万苍生的骨头。为什么加速,因为被逼迫。且越来越急。
于是我们恍然大悟,那几只红色身子的小鱼儿还滞留在高原溪涧。是诗人自己在替他们从三个方向说出。诗人和鱼儿早已融为一体,逼问鱼儿,就是逼问诗人自己。唯民族诗人说出民族之哭泣。
每一个方向都是一种选择。此时,诗人已不是为千里之外的鱼儿选择,而是为自己的命运作出选择。
向下吧,鱼儿
悲悯的方向总是垂直向下。我坐在十七楼的阳台上
闷头饮酒,不时起身,揪心着千里之外的
这场死活。对住院在隔壁的刽子手却浑然不知。
命名为何是诗人的神赋天职?最初的命名乃是一种创建。人类此在因此命名而得以牢固的建基。如篇首所言因“淑女,君子”的命名,爱情因而成为优美高尚的事业。而此等到开启,创设,建基,必须说出本质性的词语。
在本诗的最后一节----向下!诗人终于如是说。这是诗人对自己的命名,也是“民族诗人”的根基之所在。“悲悯的方向总是垂直向下”,向下,也是鱼儿的必然处境,必然方向。悲悯是因为恩慈。而诗是恩慈。
当然,诗人并未将几只红色身子的鱼儿摈弃。思想熊熊燃烧原就发端于几只红色身子的微小心跳。
于是,鱼儿又必需说出。也唯在此本质性的词语照亮下鱼儿才彻底说出。
原来此时鱼在篓里。鱼儿被装在十七层阳台的篓(楼)里!鱼即是人,人即是鱼。“鱼篓”这个词,使他们终于互相说出!一道光芒射来,存在终于澄明。存在物终于得以命名!
然此光芒并非幸福之光。向下,依然是举着骨头的哭泣!诗人的诗句也悲悯恩慈也惊险锋利,揭露了现实的刽子手的逼迫,紧贴相邻。
最初的命名肩负存在建基的重责。而今的命名也许仅是思想的馈赠。
《鱼篓令》----一曲存在之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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