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安绣】
1939年,秦乡河边。
她只身坐在河边,缓慢地将右腿抬高后放置于冰凉的石块上,随后慢慢地吐息,再仿佛漫不经心的环顾了一下四周。
想到这个时候的农人大都回家吃饭去了,她顿觉惬意,将一路蹒跚而来被汗水浸湿的长发散开,用手舀上水来清洗脸颊。
她咬着下唇,轻轻褪下蓝布绣制的平地鞋后,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将裹脚布上细密的针脚一一挑开。轻颤的手指慢慢环住脚踝,将右脚探进冰凉的河水里,有一瞬间的冰凉刺痛随着血液流窜过身体,然而更多的则是在麻木的右腿中,暂时离缺痛苦时内心极大的欢愉。
不敢多费时日,她取了明矾撒在皱烂的双脚上后又重新包裹起来,准备离开。
双手刚撑上河边的青石,她便突然看到河中有个倒影,裹在白瓷里的双脚就随着踉跄剧痛起来。
他发觉她已经注意到她,便踩着碎石走了过来。她不知所措的埋头,将手指紧紧绞在一起,不知是该恐还是该羞。
“你的脚怎么破成那个样子?”他俯身问她,那么高大,仅仅是影子就将自己罩在其中。
她不敢发声,亦不敢抬头,只看到他蓝色的旧军服被棕色的腰带紧紧扎着,厚重的皮靴边缘有被摩擦起絮状的毛边。
见他伸出手来,她只好慢慢地把双手向他的方向递去,他却执意将他宽厚的手掌放在她合十的双手间。
“先生是……”她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摸到他食指和中指间硬厚的老茧,是只操枪的手。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扶着她绕过青石,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她遇到他时,正是最好的年华里。
一顶俏丽鲜红的花轿,抬着她就从福丽的大宅后门进了他的家,成为了他最小的妻子。
没有一双如弯月般娇小的脚,是嫁不得好人家的。她竟有这样的好福气,随了他的姓氏。
在他熟睡的时候,她触过他眼角细密的皱纹,她是感恩的。感恩他予她温饱,还有上好的布料和绣不完的丝线来供她消遣日子。他许她再无需裹足,用了极好的伤药来为她医治。
假使他不来,她也为他燃着灯,待到油灯烧尽才愿放下手中的针线,洗漱睡去。 一针套一针,她为他日夜绣鞋垫,繁复的花纹里藏了无数的“安”字,
那日,他右手接过鞋垫,双手将周边细细的捏过后放在靴中,尺寸正好。
他低着头不看她,低沉着声音开口:“这场仗我输定了,我今日出门就不回来了。”
她知晓,他说不归,便是黄泉浪回。她替他将腰带扣紧些,埋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一味点头。
终归是到了该散的时候,她忐忑不安的度过这安逸的十年,好像也足够了。
隔日她一早醒来,便发现自己在农家的土炕上,大儿子还在墙侧熟睡,幺子却是将醒了。
她一时顾不得许多,翻起身就朝门外跑去。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几天。每每累到想要哭的时候,低头看到自己这一双大脚,她又觉得很庆幸。
她终于见到了他。
他的双手被沉重的锁链束缚着,拖着步子走在前面。躲在人群里的她跑狠了,嗓子也哑了,只好捡起一颗坚硬的土块狠狠地砸向他。
他被砸中肩膀,闷哼一声,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到她那么狼狈的站在人群里,想凶狠的要她逃,又突然想很温柔地对她笑一笑。
原是答应了他要黄泉共渡的,如今却是相背而离。她用尽了力气跑开,也还是听到了那一声枪响。
她以为她的一生也死在了这场劫里。
望夫行路安。
【归墟绣】
1951年,西北小镇。
她背了幺子牵着长子一路西逃到这里。幺子一路哭泣,她无奈停下,跪在路边将苦菜嚼碎慢慢地喂着儿子时看到他。
他穿了灰布的咔叽外套,身上有着很浓厚的油烟味道。他抱着摔倒在路边的长子,一言不发的就往前走,她一时惊起,以为是歹人,一路哭喊追打到他家里。
进了家门,他给她做饭,看着她吃饱以后,开口道:“我就想要个儿子,你来做我家的女人。”
他是镇里有名酒店的厨子,名叫张德兴。他惯常握刀骨节分明的手仿佛变得天下戏法,孩子围着他瞧,她也忍不住围着他转。
他教她煮食,很少说话,待她甚好。他为所有孩子重新更了名字,亦随了他的姓。
后来她为他生了女儿,他十分欢喜,将她紧紧箍在怀里,痛到她皱眉,笑容却映到眼角里。
他外出忙碌,她在家照顾孩子,以为日子就可以这样一直平淡下去。
某日,他太晚回来,看到在门边守灯的她,局促不安的在院外徘徊。他沾上了大烟,消磨着他的命。
他决心戒烟,痛苦到神志不清的时候,需得拇指粗的绳子将手脚紧束在一起。
她搂着孩子,躲在桌下。他通红的双眼狠狠地看着她,对她不堪的辱骂后又猛得怔住,咬紧了牙关在炕边呜咽翻滚。
待到他痛痒难耐,昏厥过去,她便坐回床边,将香灰撒在他的手脚腕处,为他止血。沉睡中,他若感觉到她,便紧紧攥着她的手,时常痛到她流泪。
他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的问她,“我答应要照顾你一生,这可怎么办……”
他有力气的时候,竟开始自己置办丧品,她含着泪看他买了寿衣,每晚穿着黑色的寿衣入睡。
他转过头来看她,“时间不多了,不然,我想穿你绣的衣服。”
她夜夜惊醒,便坐起身子来探他的鼻息,感受得到他粗重的鼻息她便欢喜的难以入睡。醒来了便再难以入睡,她燃起油灯,为他绣一件好看的衣服。
她为他守着夜,便是守着他的命。
他最终还是戒掉了,她最是欣喜,风风火火的拆除丧品。
他坐在院子里看她忙碌,蓦然微笑,捡起地上遗落的彩锻,为女儿扎着头发。
“丫头,唤你娘来。”他站起来看着女儿跑开,然后突然一阵眩晕,脑袋狠狠的砸在台阶上。
他最终脑溢血而死。
噩耗来的太突然,她还未为他准备新寿衣。
她欠他一件衣,兀自绣了后半生。
韶华绣
2012年,小城故居。
从某一刻起,她的老去就成了如此仓促的事情,一切年华旧梦都随着针脚细密的缝在重提的旧事里。
她开始喜欢叹气,也开始喜欢回想往事。
那一天她心事重重的坐了一天,鞋垫绣了又拆,直到二儿子回来。
她叹了口气,仿佛是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问道:“安成,你爹叫什么?”
儿子看了她一眼,莫名其妙道:“张德兴”
“不,不是德兴!”她将手中的针线放下,双手撑着身子向前支起耳朵:“是……你爹!”。
儿子一时失语,无奈地看着她:“妈,我不知道!”
她突然怔住,随即迅速地用双手掩住脸颊,泪水从眼角纵横的皱纹里淌落下来。
“昨天夜里他回来了,他让我唤他,我……我忘了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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