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老了，罗小湖从她身前的镜子中望见了女人及她有些弯曲的腰肢。女人一脸的倦容，她招呼着罗小湖坐下，吃早餐。罗小湖低下头，默不作声，她把油条泡在豆浆里，她从小到大一直喜欢这么吃。她不时得抬头瞟一瞟对面得女人，“快吃，别看我。上学快迟到了。”女人有几分不耐烦。“恩”罗小湖闷声应到。“真的是，做什么都慢吞吞。”女人似乎是不解气，嘟嘟嚷嚷的埋怨开来。罗小湖赶紧扒拉豆浆里被泡开的油条。她想快些逃离女人。她知道她很快就会将话题跳跃到罗小湖的父亲身上。罗小湖的父亲是个会识字的，是个人民教师。这是罗小湖对于父亲的唯一认知。因为早在罗小湖几个月大的时候，父亲就同镇子上的一名教语文的未婚女老师跑了。据镇上的人讲，曾在一个叫焦城的地方见到过一个酷似父亲的人。“去找他，就去找他，让他给钱，小湖这些年都靠你一个人养着，里里外外哪里不需要用钱？”有一次，罗小湖半夜起来想要小解，走到母亲的窗前，不经意的听了一耳朵，她朝屋里看了看，床上坐着两个女人的身影，听说话声音，就知道那人是隔壁的刘婶。有光亮忽明忽暗，她知道，母亲定是又在抽烟了。每次她想事时，必会点上一支烟。那种烟草味很呛人，包装也很劣质。她不知道母亲为何能够忍受这股难闻的烟味。她怕母亲发现，并不敢多听，溜溜的又躺回到床上。这一夜无眠。她也曾经问过母亲有关父亲的事。可她的回答简短而冷静“死了。”“可是大家都说……”女人混浊的眼珠狠狠地盯紧罗小湖，吓得她不敢多嘴。 罗小湖越来越大，家里的那面旧镜子渐渐不能满足她的需求。她在学校也还是一个蔫了吧唧的女孩子，只是回到家，她也同其他女生一样。喜欢照镜子。她不丑，她喜欢看着镜子里的女孩将两眼迷成线，像月牙。她曾向母亲请求过要再添一面镜子，可以照到腿的那种大镜子。母亲从鼻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哼声。“那，我可以买一只口红么？……”罗小湖曾经看见同桌春红将一只口红小心翼翼的放进课桌里，既神秘又甜蜜的向她提及一个男孩的姓名，还说就是那个男孩送给自己的口红。说着，就将口红从书桌里取出，放在罗小湖的掌心里，两个女孩一同细细打量它，“真好看。”那是一管粉红色的口红。外面的包装也画了hello kitty的图案。罗小湖笑着将它还给主人，同时心里也盘算着该如何向从来不给自己零用钱的母亲开口要钱买一只口红。 “可以么……可以买一只么？……” 罗小湖小声嚅喏着。女人转身回了屋子。罗小湖望着她佝偻的背影，觉得好像是一只瘦弱的虾子。 罗小湖望见母亲屋子里又亮起了烟火。借着昏黄的灯光，她小心翼翼的挪动着步子，女人似乎在出神的观摩着什么，她手中拿了个小物什。还想着再近点，罗小湖把眼珠子瞪的鼓鼓的，“滚回去睡觉！”女人厉声喝到。罗小湖惊恐的望着母亲，只见她慌忙中收起了一个掉了漆的红匣子。罗小湖趔趄着后退，逃出女人的视线。不知怎的，她怕极了母亲，那种幽怨又夹杂了责备的目光，像是要吃人的妖。这当然是罗小湖自己的想象，不过，女人倒是时常唠叨罗小湖是来讨债的鬼。 罗小湖时常望着窗台外的天空发呆，天空灰的萧索，看的久了竟使人萌生了困意。罗小湖不能困，她得做卷子，拼了命的做卷子。女人说，若是考不上县一中，这书就不要念了。春红许久不曾提及那个送她口红的男孩子了，开始时，罗小湖还觉得挺纳闷，不过看女生照常爱吃爱喝的样子，倒也安心。 六月是恼人的时节，天干人燥，罗小湖讨厌六月，汗水呕湿了布衫。整个后背粘粘的，老旧的军绿色风扇吃力的摇动着身子，无奈，送不来一丝清凉，只有无休止的噪声隆隆，惹人心烦。罗小湖丢下笔，跑去院子里，掬一捧凉水就往头上浇。女人今天上的是早班，大概要下午才能回来，从罗小湖记事起，女人就是整日操劳着躬着身子，忙这忙那。衣服常年是一件带了葱花油味道的泛黄的食堂制服，她管她叫妈。春红说她爸和她妈的关系也不好，不过对她还挺好的，说这话时的春红满脸堆笑，让听这话的罗小湖对当事人多出一分莫名的厌恶。父亲该是个啥样的人呢？她又一次想到了这些，她只知道父亲是老师，他会不会就像上次来学校参观的那个中年校长一样啊？罗小湖曾经去办公室抱书时见过他，当时他对她笑了笑，眼睛弯的像月牙，可真好看。谁知道呢，他是谁。想累了就不愿去想了，罗小湖猛地又记起了母亲的那个神秘红匣子
。她要找到它，然后打开它，看看里面藏了什么宝贝。这个大胆的想法让她兴奋的心脏直跳，她抚着自己的小胸脯。朝里屋大步的走去。女人住的屋子上空常年漂浮着一股腐烂木头的味儿，她皱了皱眉头，不过这一点不快很快被好奇心冲散到脑后，她扯翻了衣柜，床下，被褥里，全都没有。 罗小湖顺利考上了县一中，暑假时，春红来找过她，她的嘴巴被涂的猩红，头发被染成了金黄色，她说，这书我不念了。她说这话时张开血红的大嘴笑的很放肆，好像在嘲笑念高中的罗小湖是个呆瓜。暑假结束后，就不曾听到有关春红的消息，不过，后来听人说，春红堕了胎，又跑去外地做了发廊妹。罗小湖有点难过。她又想起那个曾送过春红口红的男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罗小湖和女人在早上依旧坐在一张油腻腻的八仙桌上吃早饭，女人依旧寡言，刻薄，对她。 罗小湖也保持了一贯的内敛 与安静。这是她与女人多年来的默契所在。只是罗小湖也还时常惦念着那个红匣子，但她已经不想父亲了。她越来越察觉到母亲是怕她的，少年时，她很是惧怕母亲的眼神，可是现在她反倒觉得母亲开始害怕她的目光。罗小湖的目光缓慢而漠然，有着与同龄人不相符的 绝望。每当她用这种眼光看向母亲时，女人竟是张皇的躲避，这点发现让罗小湖愈加沉默起来。 女人死了，死在自己家中的床上。据说是死于心肌梗塞。死讯迅速在镇子上传开了。罗小湖是在人们发现死尸的第二天才知晓的。 隔壁的刘婶 将她从学堂上叫回家里来。女人的遗体被白布覆盖着，放在院子里。 罗小湖的胃里一阵作呕。天气炎热，尸体发散些 令人不愉快的气味。刘婶一边捂着鼻子 ，一边大大咧咧的指挥着来帮忙丧事的人们 。据说，人们发现女人时，她约莫已经死去了三四天的样子。罗小湖木然的听着，不时的点一点头。刘婶厌恶的捂着口鼻，手里拿着个红匣子，递给罗小湖，“喏，这个鬼东西给你吧，你死去的母亲死死的抱着它嘞，真的是。”罗小湖死死的盯着那只匣子，突然发狠似的将它摔在地上， 嘴边露出抹奇异的笑。 那一次，在罗小湖一次次的央求下，女人终于答应满足罗小湖的好奇心，遂将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支口红。旋管已经失灵。口红也已失去了水分，变得干瘪。在盖口处有浅浅的刻痕。刻着赠于1986年，罗叔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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