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走进病房,看到三张巨大的病床并排靠在右侧的墙边,中间被深蓝色的帘子隔开时,你很庆幸自己不用走到最里侧或第二个床铺,从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和照顾她的丈夫面前尴尬地侧身穿行。这里是那么逼仄、狭窄,留给人们的空间与他们的生命力成反比关系,但真正占据空间的事物却神秘得令人难以捉摸。它离死亡很远很远,远到像刚从乌云的夹缝中逃离出来的一束光。它正好从窗户外打进房间,落到你右侧的病床上——那里躺着你的祖父。他的身体隐没在阴暗处,头无精打采地歪到一侧,紧贴着枕头,肩膀上的病服也耷拉到胸部,露出凝冰般苍白、仿佛由片状连缀而成的皮肤,整个身体都被厚厚的白色棉被所遮盖。他鼻子里插着白色和红色的软管,你父亲怀疑那红色的东西是凝固的血,而护工却说是打碎的火龙果,沿着管子直通胃部。当你们注视他的时候,他时常会颤颤巍巍地抬起右手,想让软管在鼻子里呆得舒服些。你父亲和护工依次帮他往上提了提,只有你没动手,因为你的手上汗液满布,凉得像块真正的冰。而且关键的是——那根软管到底有没有进入他的鼻孔呢?你仔细看了看,反倒觉得它像从鼻小柱上生长出来的一条脐带。你下意识地感觉祖父想要挣脱它,就像新生儿需要真正的食粮去滋养。可他该如何表达这一切呢?他早已没了牙齿,喉咙里又卡着痰,只能舒缓地鼓着胸脯,发出一声声微弱的喘息,用枯瘦的右手在铁栅栏的空挡处摆来摆去。他的嘴一开一合,只有极少的概率能根据口型勉强判断出他在喊你的名字。这时,那位丈夫推着坐轮椅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笑了,她丈夫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他们和你父亲打过几次照面,知道什么话能让大家都感到开心——你一来,你爷爷就能好一大半。你的父亲在电话里也是这么说服你的。他们心照不宣地把唤起奇迹的权杖交到了你的手上。你没有勇气告诉他们:我不需要这种话来凸显自己的重要性。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最里侧的病床上传出一声尖利而古怪的嚎叫,那个老人每隔一阵子就要哭喊两声。护工告诉你她的子女没有来过这里,都认为她才是家里最健康的,而自己则恶病缠身。她的沉默比声音更加痛苦不堪。病床间的窗帘仿佛阻隔着一种独特的寒冷,像灰白色的粉尘,萦绕在你看不见的人们的面部周围。当苦难不再成为被思考的对象时,没有上帝会代替你去发放奇迹,这是无信仰者取之不竭的财富。你握紧双拳,直至内衣被湿热的汗水浸透,你用整个身体感知着权杖本身的重量,目光的重量随之消散。你系紧围巾,让它触摸着颈动脉外薄薄的肌肤,想象一个威胁到生命的吻。你浪漫地希望自己也能承受些什么,至少要把眼前的一切牢牢刻在脑海里。把它写下来。你亲眼看着护工弯下腰,转动把手,把病床的前半部分抬起一点,掀开被子为那干枯的双腿做复健活动。祖父的脸在亮处显得红润了许多。那束光也照到了床头支架上的氧气瓶。你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这不是因为你成为了奇迹,而是当奇迹找上你的时候,你依然是唯一的自己,而祖父和你一样远离了世界的中心,他呼唤着你的名字。这里没有安慰。只有你看着他的双眼,而他肯定知道,你的双眸也和那束光一样足以照亮整个空间,这是在另一个世界诞生的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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