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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这封信想了无数个开头,没有一个恰当的。就在我以为快接近那个还不错的开头时,我发现,我连这封信的称呼都没想好。我叫你什么好呢?
老头?韩虎?韩爷爷?Howard?
不,不对,不对,都不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
我只能想象你在我眼前,我会说:嘿,你好吗?
嘿,你好吗?
你在哪里?芝加哥?台湾?郑州?绍兴?你身体还好吗?你那辆旧桑塔你还在开吗?洗衣店怎么样了?你儿子手术成功吗?那几只狗送人了吗?
你,找到女朋友了吗?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跟你说,可是我知道这是一封没有办法寄出的信。
你不用电子邮件,我没有你的地址。我回国前弄丢了电话,里面的号码都不记得了。我委托朋友去你住的地方找过你,她说那栋房子已经卖掉,住了一对年轻的黑人夫妻,她向Jean打听你,她说你在洗衣店遇到了火灾,在医院疗养了一段时间,你坚持要回国,之后她和你也断了联系。朋友给我偷拍了院子的照片,你那艘破船没有了,杂草不见了,紫色的小杜鹃和粉色的丁香开得正艳,一只家养的白色猫咪傲娇地眯着眼,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就是没有你。
就算这些都是无聊的碎碎念,我也想写下来,就像你能听到一样。
北京今天下雪了,初雪。
一点都不美,推开窗户望出去,遍地疮痍,跟一件被人甩掉的破洞白衣服罩在地上似的,稀稀拉拉,哪像我们一起过圣诞节那年的芝加哥,大雪来得真诚凶猛,一顿晚饭的时间,把冬天的寒气扑倒在地给我们看,走出门踩上去,细碎的咯吱声叫得人开心。
那样的雪我只见过一次。
我在北京挺好的,最近搬家了,比上一个地方贵800块钱,但是我再也不需要挤地铁了,从家里出来,步子快一点,不到30分钟就到公司。这样,我中午也可以回家陪妈妈吃饭了。
我以前没有跟你提过我的妈妈,你也没有问过,但是你却在我们最后一次分别时嘱咐我,要我好好孝顺爸爸妈妈。
我当时很想问你,你都不知道我爸妈是什么样的人,就要让我孝顺他们?那个时候我真是那样想的,至少对我爸爸,我羞于承认是他的女儿,不仅因为他是一个贪污犯,还因为他从来也没把自己当做我爸爸。
当我最后决定回国找我联系不上的妈妈时,我不知道我不再回芝加哥了,妈妈因为帮助爸爸转移资产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缓期三年执行。我打算陪她度过这段艰难时光,虽然她一直让我重新回芝加哥念书,但是我知道她舍不得我,离不开我。
Judy的爸爸给我找了一份工作,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她,那个和我们一起吃过火锅的女孩,多亏有她,我才有了这份酬劳不错还有自主时间的工作,我现在每天都在学英语,准备考高级口译证。
我是去年来的北京,公司业务拓展,需要调配工作地点,我主动报名,想着换一个新地方,没准能让妈妈心情舒畅些。费了不少功夫和手续,才妈妈接过来,没想到第一天到北京坐地铁,就遇上高峰期,吓得她半个月没有出门。
你没见识过北京的地铁,永远都是人,任何时间都是。每次地铁一进站,所有人都朝门口涌去,不论高矮胖瘦,都变得特别有力气,总能在你认为不可能的时候,把自己贴身塞进地铁。我必须用包挡在胸前才能隔绝和一个陌生男人的一点点距离,运气不好的时候,四周都是男人,保住了胸就顾不上屁股,常常在别人身上蹭来蹭去,空调不济时,浓重的汗味让你无处可逃。
好在我个子不算矮,有一次遇到一个小个子女生,车门一开一关,她就陷进别人的咯吱窝,像卷入漩涡一样仰着头拼命呼吸,毫无希望地等待下一个人浪打来。
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扔掉了自己。
至少有五次,我遇到因为拥挤破口大骂的人,他们指责对方,用低俗龌蹉的语言相互羞辱,好像下一秒钟就要抡起手来打一架。我知道这不可能,因为他们连抬手的空间都没有,他们只是一句又一句地表现自己的愤怒,其中出现最多的一句话是
“嫌挤?嫌挤你他妈别坐地铁啊!”
是啊,我们都厌恶生活又被生活推着往前走。
我知道对你来说,我太年轻,还不知道什么是生活。
恐怕你听了又要哼哼两声,说,小姑娘晓得什么愁滋味?
最近常常想起你跟我讲的话,人嘛,赤条条来赤条条走。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抱着不知道谁喝剩下的威士忌,灌到嘴里,摇摇晃晃地学着绅士的样子伸出手邀请我和你跳舞。
那是我们最亲近的时刻,你搂着我的腰,我把头靠在你肩上,我听着你的呼吸,世界都温柔起来。
那是第一次,你不像往常那样不正经,没有嬉笑自嘲喋喋不休。你最后一次正经是我们最后见面的那次,你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接着你头也不回地往雪地里走,喝了酒的你步子很慢,雪花落在你的肩上。
你说我们不要联系以后,我们真的就联系不上了。
近来发现自己有一个很差的习惯,每当我新结识一个人,总不愿意主动去了解对方,和对方发生什么连系,兴许我本身是一个怕被拒绝,也怕负责人的人,总是把自己裹起来,以为可以过没有谁也一样生活的日子,但其实我总是和身边的人发生各种各样的摩擦,也建立起各种不同的关系,一旦分开以后,我常常会在脑子里回想,以前自己是如何与身边的人交往的。
在这样反复的回忆里,才发现有一些人给我的帮助和影响是多么大。
这两天做梦总是梦到你,你还是老样子,穿着几天都不换的马甲和卡其色灯芯绒裤子,电话卡在帽子上戴着,可我一旦醒来,始终不记得你在梦里跟我说了些什么。
你在向我告别吗?
我不知道,你还活着吗?
如果你活着,你已经88岁了,你在哪里啊?
赵子延浑身抽搐起来,双手在键盘上发抖,接着嚎啕大哭。
她上一次嚎啕大哭是在2012年9月底的芝加哥。
下一章:出乎意料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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